第21章 深夜伏击(1976年12月3日)(2)
——喂,最后一班旅游巴士已经走了,你只能出去叫出租车了。快走吧。
——我可以四处走走。
——但我们正在排练,而且……等一等,今天没有旅游巴士来这儿。你他妈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头到尾,歌手一言不发。都是乐手在提问。白小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看窗外,看炉子,拿起一个葡萄柚。他端详了一会儿葡萄柚,扔了两下,然后放回去。
——所以那首《疯狂秃头》到底在唱什么?
——同伴,《疯狂秃头》唱的就是疯狂秃头。要是他必须解释他的歌曲,那他就会写一篇解释,而不是歌曲了。
——说得好。
——什么?
——康戈邦戈我呢?脏辫康戈邦戈我[103]。我的意思是说,我能理解《我打死了警长》,那是个隐喻,对吧?主义和对立?我想知道唱《撩起来》[104]那种甜蜜小情歌的男人上哪儿去了。是因为另外两个离开你了吗?所有人都有共鸣的大爱去哪儿了?《焚烧与劫掠》[105]?那就像《在马路上跳舞》[106]吗?你明白的,愤怒黑鬼的音乐。
居住在牙买加的黑人从小到大都不觉得“黑鬼”这个词有什么问题。从美国来的黑人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有个人说这他妈,但后面的话变成了喃喃自语。这说明白小子虽然不在自己的地盘上,既没有浑身肌肉也没有枪,却骄横得像一只孔雀,就好像这儿归他所有。就好像理所当然地谁也不会碰他,因为他是个白小子。我懂道理。我知道这种念头来自奴隶制。牙买加人喜欢标榜自己是全世界最有反骨的黑鬼,但实际上就算奴隶主带着六个或十二个男性奴隶走进森林,其中有几个是他仅仅几天前刚鞭笞过的,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黑鬼对他做任何事情。
——新专辑就像乘着子弹似的飞向榜首。你到处都订满了,瑞典、德国、锤匠剧场、纽约市。你听不听美国电台?我是说,我对黑人没有任何个人意见,你知道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对吧?但你知道吗?吉米死了,摇滚乐现在就是摇和滚,深紫、巴赫曼-特纳超速、脑色拉外科手术。他们不需要任何人假模假式上台,冒充摇滚明星……《我的男孩棒棒糖》[107],那是一首好歌,非常好,节拍特别好,我就喜欢她那个样子,闯进来,唱红一首歌,完后就走。你让我心醉神迷,哈!
这时他开始步步后退,因为他看见乐手们围了上来。但他似乎并不紧张,只顾着用言语淹没整个房间,但没有人明白他在干什么。歌手一言不发。
——美国?我们过得很艰难。真的很艰难。我们必须重新聚集力量。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煽动分子来搅起错误的浪潮。摇滚乐只是摇和滚,它有它的追随者,不需要……你看,我在尽量好好说话,把这些事告诉你们这种人。但摇滚,呃,摇滚是给真正美国人听的。你们必须停止培养听众,主流美国不需要你们这种信息,所以请认真想一想那些巡演……也许应该只是沿着海岸线走走。不要试图触及主流美国。
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的论点,从一个角度说完就换另一个角度,新说法老说法一股脑地扔出来,直到他觉得他们已经明白了他的论点。但和平时一样,白小子认为黑人很愚蠢。他们从他进门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别和白人对着干。
他没有看任何人,等待众人理解他的言论,让众人慢慢理解他的言论。他又说什么他不想再来这儿了,然后说什么演出签证都堆在某个操劳过度的使馆办事员桌上。歌手一言不发。——我的男孩棒棒糖,好歌。确实是好歌,他说,穿过厨房门出去了。众人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有人怒骂那个狗逼白小子如何如何,然后追了出去,但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噗。
有人认为那是魔鬼本人登门拜访。但现在是1976年12月,虽说拉斯塔不为中情局做事,但总有别人替中情局卖命。我问警卫为什么放白小子进来,但他们说他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就好像他有他们不可能阻挡的重要事情。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明白,歌手也明白。我们这种肤色的人绝对不会去碰他那种肤色的人。歌手从此开始怀疑所有人,我猜我也不例外。我的名字和劳动党搅在一起,所有人都认为劳动党和中情局狼狈为奸,尤其是一批“不要称之为枪械”的货物刚从码头消失。噗。但这个白小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警告或威胁他退出和平演唱会,其他人打电话来让我们听沉重的呼吸声、发电报、在警卫那里留下信件、骑着摩托车开过门口时对空放枪,而歌手并不害怕任何不敢露脸的人。
但他没有说我同样不敢说的话。事情到最后都落在我身上。我,还有哥本哈根城最凶恶的那些人。但凶恶已经没有意义了。凶恶无法与阴谋匹敌。凶恶无法与邪魔匹敌。我看着、坐视他们将我赶下神坛,因为政治现在是一种新游戏了,需要的也是另一种玩家。政客在深夜来找乔西·威尔斯,而不是我。我了解乔西·威尔斯。1966年乔西的灵魂被夺走好大一块的时候我也在,但只有他才知道他用什么填补了空缺。
至于其他人,美国来的白小子和牙买加的白小子——他并不白,其实是阿拉伯裔,把自己的英语操成金发碧眼,让那些孩子放松警惕——他们也向歌手送出了威胁。这些全都是因为脏辫想唱热门金曲,说出他的所思所想。哪怕是现在,没有人知道那个白小子从哪儿来,也没有人再见过他,无论是大使馆、梅菲尔饭店、牙买加俱乐部、利瓜尼亚俱乐部、马球俱乐部还是其他外国白人与本地白人聚集的地方。也许他根本不住在这儿,只是飞来执行另一个任务。从此以后,门口的警卫加了一倍,然后有一天干脆换成了回声连队的人。黑帮武装当然比警察强,但我信不过民族党的武装力量。
一个人知道自己有敌人,就必须二十四小时提高警惕。一个人知道自己有敌人,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但假如一个人有太多的敌人,那他很快就会将他们放在同一个水平上看待,忘记怎么分辨他们,开始认为所有的敌人都是同一个敌人。歌手没有多想那个白小子,但我经常想到他。我问歌手那个白小子长什么模样,他满脸茫然。
就像个白小子呗,他说。
乔西·威尔斯
就算在这么炎热的一个夜晚,时间都快到第二天了,什么都控制不住的冒牌政府还颁布了宵禁令,歌手家的街对面居然还有一个妓女在巡希望路。也许不是妓女。也许只是又一个迷途的女人,金斯敦有的是这种女人,以为歌手拥有她寻找了一辈子的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假如生育控制是灭绝黑人的阴谋,那么歌手肯定是让黑人重新蓬勃繁衍的阴谋。连爱尔兰镇、八月镇和其他富裕人群聚居的小镇都让女儿来和这个拉斯塔媾和,生下一个个富贵婴儿。但这个女人,我拐上希望路来接砰砰时见到的这个女人,她只是像稻草人似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她没有在出卖任何东西。也许她是个鬼魂。有某种东西诱惑我上去问你要多少钱和这个价是宵禁特价吗?但砰砰和我在一起,我事实上并不喜欢他在我车上。和他在一起待得太久,他就会开始问问题,比方说我认不认识他老爸,他在他住的那屋子里发现的其乐鞋属于谁。还有,玩弄辞藻是哭包的游戏,不是我的。
哭包和我在一起。正要开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这是要让这座失控大炮在我的达桑里引爆,于是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喊等等我。我依然让他开车。我们开车回到哥本哈根城,经过罗爸爸的住处时看见他像瑞摩斯叔叔似的坐在屋外。他迟早会来找我谈,往往是他翻来覆去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自从他开始思考,他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我在屋子里已经待了两个小时,甚至三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晚谁都不会睡觉。哭包觉得一切都很好。我不喜欢和小孩子一起做事,但哭包觉得没问题。话说回来,哭包自己也是个孩子。这会儿他吸嗨了,在我车上搞粉红女郎的一个姑娘。对,我们把那几个小子关在火车窝棚里之后,他拉着我拐了一趟粉红女郎。还是那个有点笨的洛蕾特,据说是阿登高中有史以来上学第一天就被开除的人。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哭包告诉我的。我说你绝对不能带那个妓女进我抚养孩子的家门。他说,同胞,车上就行。
于是我在窗口听着达桑吱嘎作响。我应该去睡觉。要是我不睡,明天就会打瞌睡,坏蛋可没有打瞌睡的资格,尤其是明天。哭包在我车上操妓女,彼得·纳萨尔像逼眼儿向瘦皮老婆吹牛似的唠唠叨叨,我脑袋里闹哄哄的,没法睡觉。我应该冲着窗外大喊,叫哭包别操了给我回家,但那样我岂不是变成了他的大哥,或者父亲,或者——更糟糕的——母亲。
至于逼眼儿彼得·纳萨尔。要说我最受不了什么,那就是一个人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因为党里有几个人肯听他说话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我从不参加任何党派。他大摇大摆走进贫民窟,满口土话,因为他不畏惧我。我不希望政客害怕我,我只想要他们知道我不是闹着玩。车里的姑娘尖叫着要他进来哦宝贝耶操我哦搞我的小逼就像你在捣土豆泥。我可不想在一个晚上听两个男人睡女人。我转身从窗口走开。
想伤害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碰到他。白人总以为可以和魔鬼一起犯罪,等到审判日来临,他们还能够全身而退。我记得彼得·纳萨尔第一次来贫民窟那天戴着墨镜,所以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睛里在转什么念头。他说土话和黑鬼一样流利,但听起来依然像是在美国受过教育。一个人将从妻子到枪手的所有人都视为卒子,你永远不能信任这种人。他已经联系过哭包和托尼·帕瓦罗蒂,讨论事情对一个没念过中学的人来说过于巨大、沉重或复杂之后如何替换我。
这是他的选民,投票结果和本地女人能帮他证明这一点。但他越来越将代表人民和拥有人们混为一谈,很快他就需要吃个教训了。给他上课的不会是我,只会是别人。我这种人不需要上中学,因为我们早就毕业了。早在彼得·纳萨尔这种人深夜带着一车枪械来找我们之前。早在彼得·纳萨尔这种人意识到哥本哈根城和八条巷继续交战而不是和平共处对他更有利之前。要我说,就让两者都在审判中被烧成白地吧。到时候迈阿密的房子已经造好,彼得·纳萨尔这种人开始被他种下的苦果噎死。
他妈的哭包。至少他最近不给监狱里的鸟人写信了。他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但我很快就会查到。等我查到:
——你看有个轮子滚过来,哦,翻了……哇!
——要块抹布擦一擦吗?
——不用了同胞,一切都会增发的,他说,摸着他的碎镜片,眯起眼睛看。
——蒸发。
——什么?
——那姑娘怎么回家?
——她的脚不好吗?
——你是唐中之唐,哭包。
——不,老大,那是你。你太他妈唐了,大家应该叫你唐诺万。
——唐诺万。
——没听见我说?总而言之,我以为你睡觉去了呢。结果你居然还在,像我教母似的训我。
——现在睡觉没他妈用啊,事情太多,我睡不着。
——哪件破事儿能让你不睡觉?再这么下去,你很快就会变成我们开车经过的那个老头子了,像只耗子似的坐在凉台上。
——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吗?那帮小子有些地方不对劲。
——那帮小子会举枪瞄准扣扳机。你就别当老妈子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和这么多我信不过的人一起做事。
——他们是你招揽的啊。
——不,我招揽他们,等你点头或摇头。但你只要是个小子就点头。我说联合TEC-9没问题,打电报到纽约找中国佬也没问题。
——不,老兄。
——牛人,托尼·帕瓦罗蒂,约翰尼·W——
——不,老兄!别他妈说傻话了!你没法控制那些人。要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到时候会有一半当逃兵,另一半尝试杀你。你应该是哥本哈根城的首脑吗?你无法控制人们。你还没进过监狱,还不知道该怎么操纵别人。我们需要的是我说往左他们就往左、我说往右他们就往右的那种人。愣头青会照你说的做,但成年人会花太多时间思考,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收服一个小子,你劝说一个小子,你用毒品收买一个小子,到最后小兔崽子唯一想做的就是听你命令做事。
——也是监狱里学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小子?这种小子只能利用一次,明白吗?一次,然后就废了。
——谁说要用两次了?怎么?砰砰现在是你的小子了?
——我他妈才没有什么小子。
——让他们在窝棚里焖着。让他们流流汗。让他们在角落里爬,哭着要白粉。哈,咱们回去的时候你看着吧。
——你要的是枪手还是僵尸?
——让那些小子晾着吧。让他们在火上烤。等咱们回去,他们都肯朝上帝开枪。
——哭包,你他妈在我家里别他妈亵渎神圣!
——否则上帝就会雷鸣闪电劈死我?
——否认我就拔出血逼的枪崩了你。
——哇。同胞,冷静。你冷静点儿。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这种血逼的笑话不好笑。
——同胞,放下枪。是我啊,哭包。同胞,我不喜欢别人用枪指着我,你知道的,哪怕只是跟我开玩笑。
——我看着像在跟你开玩笑?
——乔西。
——不,说说看,说一个你听我开过的玩笑。
——同胞,好了,我在你家绝对不拿上帝开玩笑了。冷静,朋友,冷静。
——在我家也少说什么猴子变人的狗屁话。
——好的,乔西,好的,同胞,没问题。
——别以为我不会亲手朝你开枪。
——好的,同胞。
——现在去坐下松松骨头吧。我想说你去睡会儿,但你我都知道你至少三天都不会睡觉。所以就去歇会儿吧。
——你似乎也需要歇会儿。
——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