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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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根源摇客(1976年12月2日)(12)

贫民窟里的人使用权力,是因为政客现在有了不同的想法。似乎有传闻说我不再喜欢看见流血了。两年前,两件事情在一周内落到我头上。第一件是我开枪打了丛林的一个小暴发户。据说那小子最近又开始趾高气扬,贩卖自己种的大麻,和民族党的小子狂欢,就好像我们签了和约似的。我们逮了个粗胚,杀一儆百,但这个粗胚没有穿卡其裤,以为自己比悍勇还悍勇,或者是从古巴回来的国际纵队成员。那小子正在去阿登高中的路上。他先单膝跪地,然后向侧面倒下,躺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他的校服领带。

我不记得也不在乎曾有多少人因为我而倒下,但这次不一样。你杀人,他倒地而死,这是一码事。开枪时他离你太近,他抓住你,你看他就像他看着你,他的眼神惊恐万状,因为死亡是最恐怖的怪物,比你小时候梦见的任何怪物都吓人,你能感觉到它就像恶魔,正在慢慢地吞下你,大嘴从你的脚趾开始吞噬,脚趾首先变冷,然后吞脚,脚变冷,然后膝盖、大腿、腰,那小子抓住我的衬衫,号叫,不,不,不,它要抓走我了,不,不,不……他使劲抓住你,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过,因为假如他能将所有力量、所有意志灌注在那十根手指上,牢牢抓住某个活物,也许就能继续存活下去。他吸气,像是要吸入整个世界,他不敢吐气,因为一松劲就会吐出他残余的全部生命。再给他一枪,乔西·威尔斯说,但我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乔西走到我身旁,用枪口抵着那孩子的脑门,砰。

这掀起了一阵新的波澜。所有人都知道罗爸爸很严酷,尤其是对待盗贼和强奸犯,但从没有谁说过我是恶人,不像那孩子的母亲那样,她径直走到我家门口,大喊大叫说她儿子是个好孩子,爱母亲,认真念书,刚通过六门考试,能拿到奖学金要读大学。她说等上帝降临世间,会给我这种黑鬼希特勒准备特殊的惩罚。她呼喊儿子的名字,祈求耶稣开眼,直到乔西·威尔斯一枪托砸在她后脑勺上,把她扔在路中间,风一吹她的裙子就飘起来。

歌手有一次问我,爸爸,你这么怕这怕那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爬上高位的?我没有说身处高位的职责就是怕这怕那。一旦你爬到山顶,全世界都有可能朝你开枪。

我知道歌手知道有很多人恨他,但我怀疑他不一定知道是什么铸就了那份仇恨。每个人都有话可说,但最憎恨他的人肤色比他还黑。大佬当众说他读过艾尔德里奇·克里弗的所有文字,去给自己搞了好大一个学位,只是为了让那个半白矮子成为黑人解放之声。这就是牙买加的头号公众人物?他识字吗?大佬刚从纽约和迈阿密回来,说这个国家搞出了多么可怕的公关灾难。海关拦住他两次,问他是不是雷鬼乐队的,问他的手提箱散发出一股什么味道,大麻?大佬在北海岸拥有一家酒店,说有个他妈的白婊子喝冻唇蜜[79],酒杯里插着一把小伞,问他多久洗一次头,问是不是每个牙买加人都信拉斯塔,而他明明白白留着每天都梳洗的正常发型。然后女人在他桌上放了五十块钱和她的房间钥匙。有一次我对歌手说,我觉得我再也感觉不到灵魂了,有那么多的坏势力带着那么大的坏能量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就像有那么多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你那样,他说魔鬼在我面前没有力量。魔鬼来了,我和他谈笑风生。魔鬼也是好朋友,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时候,他才能碾碎你。我对他说,同胞,你就像罗宾汉。他说,但我这辈子从没抢过任何人。我说,同胞,罗宾汉也没有。

但邪恶的力量和欺骗的力量会在黑夜中升起。歌手很聪明。他是我的朋友,也是警长杀手的朋友。歌手和我说理,也和警长杀手说理,当然不是在一起说,那可就太疯狂了,但他以相同的方式和我们说理。假如猫和狗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为什么不能彼此相爱?耶神说过不能吗?但猫和狗并不想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对他说。然后我仔细想了想,又想出一个理由。假如狗杀猫,猫杀狗,唯一高兴的就是秃鹫。秃鹫活着就在等待杀戮。秃鹫,红通通的脑袋,白色羽毛的胸膛,黑色的翅膀。牙买加国会里的秃鹫。恒泉高尔夫俱乐部里的秃鹫,邀请他参加他们的优雅宴会,因为他现在过于显眼,无法视而不见,他们把烤肉塞到他面前,说他们“一直想试试雷鬼”,就好像雷鬼是他妈的扭扭舞,问他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巨星,比方说恩格贝特·洪佩尔丁克[80]。

而邪恶的力量和欺骗的力量依然在黑夜中升起。尤其是今天这种炎热的夜晚,对十二月来说过于炎热,一些人能琢磨的只有谁有产而谁无产。我在凉台上,没开灯。我从我家向外看,马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街道往前的酒吧飘来情人慢摇的音乐。噼啪一声,第二声,第三声,有人赢了一局骨牌。我看见和平,听见和平,知道和平不会持久。对我来说如此,对他来说如此,对金斯敦来说如此,对牙买加来说如此。

三个月前,彼得·纳萨尔开始带着两个白人来贫民窟。一个只会说英语,另一个太爱说西班牙语。他们来找乔西·威尔斯,而不是我。一个人想当头牌尽管当好了,政客交到新朋友,他们的来意无非如此。不知道乔西会怎么回答他们想让我做的那些事情。乔西自己能做主,我从没想过要控制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尤其是巴拉克拉瓦覆灭之后。哥本哈根城这座宫殿容得下四五个王公。以前从没有谁想当皇帝。但那两个陌生白人来贫民窟的时候,他们来我家表示敬意,但和乔西·威尔斯一起离开,走到贫民窟的边缘,我以为乔西会挥手送走他们,但他钻进了他们的车里,回来后什么也没说。

六点半,乔西去看他女人,穿着她从自贸区弄来的新短袖衫和裤子离开。他走了。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的监护人,他不需要告诉我他要去哪儿。码头丢枪的那个晚上,他同样不在。身在美国的人高唱给和平一个机会[81],但在这儿的美国人就未必了。我猜,我知道,乔西正在聚集人马,打算一劳永逸地铲平雷马。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烧了橙街的廉租公寓,没有放过里面的房客,然后射杀前来灭火的所有人,包括两名消防队员。

公元1966年。经历过1966年的所有人都变了个人。巴拉克拉瓦的覆灭带走了很多人,甚至包括支持者。我也是支持者,不是默默支持,而是大声叫喊。巴拉克拉瓦是一坨狗屎,相比之下连廉租公寓都像豪宅了。在巴拉克拉瓦,女人能逃过谋杀、抢劫和强奸,却会因为一杯水送命。巴拉克拉瓦被夷为平地,哥本哈根城这才有机会升起,政客在推土机后带着承诺到来,同时要求我们赶走所有民族党。1966年之前,德纳姆镇和丛林的居民互相看不顺眼,在足球场和板球场上打架,两个孩子吵架都会打得满脸是血,但双方并没有开战,也没有要开战的传闻。然后政客来了。我欢迎他们,因为更好的也必定会来我们这儿。

公元1966年。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安息日。乔西从他当学徒的米勒先生修锁店回家,他穿过一条街走向住处,这条街以前从未宣布过支持哪个颜色。他不知道上个星期五,政客来说闭上你们的嘴,开你们的枪。他们朝他开了五枪。五枪,他脸朝下倒在一摊脏水里。所有人都在逃跑,也有人没有跑,看着等待着,最后一个人骑车过来扶起他,把他放在车前,抓着他,免得他掉下去,骑车送他到医院。三个星期后,从那家医院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邪恶的力量和欺骗的力量在黑夜中升起。歌手给我讲了个故事。当初雷鬼还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东西,白人摇滚乐明星是他的朋友。你们雷鬼哥们儿都是先锋人士,非常牛逼,有大麻吗?但脏辫唱出金曲、打入巴比伦百大榜之后,人们对待他的方式就不一样了。他还是穷亲戚的时候更讨他们的喜欢,因为他们能因为得到关注而心情愉快。我告诉他,政客也曾这么对我,直到他们发现我识字。1966年,政客重塑了金斯敦,没问过我们想要多大的地盘。他们把互相接壤的区域丢给我们争夺:雷马、丛林、玫瑰镇、蜥蜴镇。我疯狂战斗,直到厌倦为止。现在跟着乔西·威尔斯跑腿的人都是我拉扯大的,没有谁比我更凶狠。哥本哈根城在我手上膨胀了两倍,在社区内消灭了抢劫和强奸。今年是大选年,现在只剩下开战和开战的传闻。但今晚我在凉台上向外看,夜色牢牢保守着秘密。凉台是木头的,很久没有刷漆了。我女人像蹬腿驴子似的打鼾,不过你慢慢地会喜欢上永不改变的少数几样东西。明天会有年轻人来这儿说他们自己的和平演唱会,因为现在这场是民族党的宣传活动。今晚就快结束,警察灭罪小组还没有上街扫荡。这让夜晚变得很陌生,因为贫民窟居民不习惯一整夜的睡眠。某个地方,某个时间,尤其是像今天这么炎热的一个夜晚,某些人将为此付出代价。

巴瑞·迪弗洛里奥

——爸爸,你今天午饭吃了什么,王宝堡吗?

——当然,小甜心。

——爸爸,不许那么叫我。

——叫你什么?

——小甜心。我又不是女孩。

——你不是女孩?女孩有的东西你没有?

——没,没有,就是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是小甜心。

——但你就是我的小甜心呀。

——我不是。男孩不甜。那是女孩。女孩才甜。还黏糊糊的。

很难驳倒这么有理有据的逻辑。我可以写一整篇论文,讲述我六岁就明白但三十六岁反而不明白的道理。

——她们确实挺黏糊的,对吧?但等你长到十三岁,就每时每刻都想和她们黏糊在一起了。

——不可能!

——就可能!

——到时候她们会喜欢和我的青蛙玩吗?

——差不多吧。好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小蜜糖。

——爸爸!

——对不起,我忘记你是个小男人了。明天还要上学,哥们儿,你该走了。还有你,提米。

——唉,哥们儿。这什么巴比伦破事儿。

——你说什么?

——唉……没什么,爸爸。

——我也这么想。上床去吧,好哥们儿。天哪,你们怎么都不亲老爸了?

——他们已经长大了。

——我发现了。记住刷牙,你们两个都是。

我妻子跟着他们走了。

——你去哪儿?

——我也去刷牙。今天够累的。不过,金斯敦的哪一天不累人呢,对吧?

我知道她想干什么。真是有意思,女人能抓住一切机会挑起口角,尤其是你特别不想吵架的时刻,但不吵就会显得你不关心她,所以你必须说点好话或者恭维话,然后她会说你这是在敷衍她,然后嘛,当然就吵起来了。

——我要——

电话铃响了。

——稍等片刻。

她上楼去了,嘟囔着什么我只要在家,电话总是响个没完。考虑到我严禁任何人打电话到家里,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不行,这电话响得还挺古怪的。

——哈啰?

——一千万美元,结果你拿得出手的只有隔三岔五让基佬绍尔·雷斯尼克在《纽约时报》上写的那点狗屁?

——威廉·艾德勒。比尔。最近晃得怎么样,比尔?

——比上次我穿小短裤的时候往左了一点儿。

——你那儿是不是连那些屁话都是定量供应的?

——是吗?我在哪儿?

——哪个社会主义乌托邦,谁知道哪儿。值得用自由换全世界最好的菠萝田园[82]的地方?

——什么,比方说古巴?你以为我在古巴?你的情报是这么说的?巴瑞,别让我对你的尊重继续往下跌了。

——所以你到底在哪儿?

——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号码?

——不问。

——别假装你不担心似的。

——朋友,我要去给我的孩子们念床头故事了。咱们往下聊能聊出什么结果吗?

——你看马戏喜欢什么座位?

——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比尔?用问题回答问题。牙买加人最他妈喜欢这样。

——那就追踪这个来电吧。我等着。

——不需要。你大概高估了你的影响力。

——不,我看我估计得恰到好处。

——你要烦死我了,哥们儿。比尔,你到底要什么?帮菲德尔捞点好处?

——也许吧。但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自从蒙得维的亚之后,你似乎就没拿到过好情报。

——你现在似乎最多的就是好情报。

——大概吧。真同情你不得不送回国的那七位弟兄。我是说,虽然公司一向烂得像稀屎,但这次,我的天。

——狗娘养的,你让别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我让一千万美元的预算受到了威胁。牙买加区区一个小国,这笔钱也未免太多了。

——书卖得好吗?

——没啥可抱怨的。

——还没上小说畅销榜吧?我一直等着呢。

——没,正在指南榜上高歌猛进呢。

——很好。听着,比尔,虽说我很喜欢跟你像鲍嘉和白考尔那样斗嘴,但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几点。第一,要么召回你派来跟踪我的那几个白痴,要么找几个更出色的弟兄来。

——据我所知,没有人在跟踪你。再说我要是派人跟踪你了,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哪儿?

——召回他们。否则就别弄得那么显眼,完全是在侮辱我。另外,你最好派些人去关塔那摩接他们,晚了古巴人就先下手了。至于他们在哪儿,你自己慢慢猜吧。第二,你也许应该考虑一下,要不要把一千万美元全押在劳动党身上以消除共产主义的威胁。大部分钱会变成枪支,剩下的——

——既然说到这儿了,需要我顺便维持一下中东和平吗?

——哈,巴瑞,你还是用好你很有限的那点才能吧。第三,你让路易斯去教的那些枪手,假如你认为他们太蠢,不可能朝你开枪,那你就是在自欺欺人了。路易斯·约翰逊之所以会来牙买加,我猜也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朋友我告诉你,回火可是很恐怖的。

——你开玩笑吗?他们就像拿到玩具的小孩子:我的第一把真枪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