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捷(9)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搂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的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走了象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十五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只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说到底方参谋、黾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闹到这份上,他们没把弟兄们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冲着这点,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况且方参谋又那么有勇有谋,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过这一劫,能拉起一帮弟兄打游击,他真心诚意拥戴方参谋做个司令、队长什么的!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象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象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的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1761团的弟兄们!我是总司令部作战参谋方向公!请你们赵团长出来说话!”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八万元,作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骚动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蒙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下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倒下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临死前,他极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日他娘!”
十六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却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拉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退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作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黾副官:
“黾老弟,你看咋办?”
黾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的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拚!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的机枪连长,参加过多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的份!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唵?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唵,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唵,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们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