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喧嚣的旷野(7)
沉思了一下,楚大爷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小喽罗叫到身边:“去,赶快上窑,到账房里弄个字据,就说刘清俊为还赌债,卖了小窑,自愿留下刨煤当窑伕了……”
“是,总爷!”
了结了一桩心事。
小喽罗站在煤帮上却没走,仿佛知道楚大爷还有什么要交待似的。
“另外,还得叫人到张家窑、李家窑去催‘窑规’!大爷我为敲掉那大洋井破费了他娘的不少银子哩!”
“是的,总爷!”
“好了,就这些了,走吧!”
小喽罗如获大赦一般,欢喜地走了。小喽罗们不象楚大爷,对下窑决无瘾头,哪怕啥事不干,也不愿到窑下来。这窑下潮湿、阴暗,没有可爱的太阳,决不是人应该呆的地方。
楚大爷却不这样认为。
他喜欢窑下这深不可测的黑暗,喜欢嗅着煤洞子里飘出的带着咸腥气的温吞吞的风,喜欢亲眼看着一个个窑伕赤身裸体拉着一筐筐煤排着队爬出来,每看到这种情景,他的每一根神经都会高度兴奋起来,他能从那一筐筐煤里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看到一种希望,一种力量。对那些慢吞吞的拉筐者,他会情不自禁地扑过去给他一脚,或者给他一鞭子——这时候,他的这种表现,决不是刻意的凶残,而是身不由己的,仿佛被一种神秘的超乎自然的力量驱使着一般。
一句话,他喜欢窑下这种气氛。
没人能骗得了他。因为,他也曾象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那样,亲自动手捣过窑,刨过煤,直至今日,他还时不时的要到窑子里出一身大汗,活动活动筋骨哩!他知道各类煤筐的重量,知道一镐刨下去应该落下多少煤来,骗他的人是自讨苦吃。
亲手捣过窑,是他的骄傲,而不是他的耻辱,尽管青泉三大家因此而瞧不起他,他却照样昂着脑袋走路!许多许多窑伕他是瞧不起的,他觉得他们和他是不能比的!他那时是怎么为张敬文捣窑的?他们不行!
也正因为他精确地知道窑下的一切奥秘,窑下的人们才敬他、怕他、恨他。在这三种感情中,恨是占主导地位的,可表现出来却是微不足道的。恨,在这深深的地下不起作用。
为了多捞一笔,他吃掉了刘清俊的小窑,把北部几口小窑的窑伕调了一部分到这里参加争夺战。北部小窑劳力不足,他又吩咐主持北部小窑事务的总管王胖子压班子——干足一百日者,也不准上窑。他不怕窑伕们反抗,自打办窑,他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反抗。
要紧的是眼下这场争夺战!他得先打一条煤洞子,将官田下的煤层狠狠咬下一大半。切割的同时,也要抓紧时间把能挖到手的煤都挖出来。官窑局毕竟是李鸿章支持的,李老畜生一发昏,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干事情得干净、麻利、快!
正胡思乱想着,底掌柜来到了楚大爷面前,神色有点不对。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楚大爷眼睛一亮,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总爷,刚才……刚才下料的筐里压了一张纸条儿下来……”
窑上、窑下的联络靠在不断升降的吊筐上压条子来完成,窑上的指令大都是通过条子传到窑下的。
“总爷,出……出了点乱子……”
“什么乱子?”
“北……北一窑的窑伕反对压班子,今日撑……撑窑门了!”
活见鬼!他们怎么敢?!这简直太不合情理了!
楚大爷撇了撇嘴,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身边两个贴身保镖招了招手,径自坐上吊筐上窑去了。坐在颤乎颤乎的大吊筐上,楚大爷还在认真地想:
他们怎么敢?!
霸王窑之北一大窑八十余名窑伕撑窑门,窑主楚保义下令停止向窑下供油、供食、供水,试图以饥饿之手段迫其复工。不料,窑伏早有准备,事先备下了干料与灯油,双方僵持三天,至十月一日未有结果。
十月二日,楚保义提议谈判。
同日,官窑局新井工程在总办纪湘南的亲自监督下破土动工,工地上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亦在同日,纪以县衙名义发布文告,禁开官田下之藏煤,各民窑窑主根本不予理睬。纪一怒之下,公开扬言要一体封禁境内民窑,舆论为之哗然……
众窑主再次找到楚保义门下,商讨对策,楚却为北一窑下的八十余名窑伕大伤脑筋……
第五节
刘东河拖着疲惫不堪的腿,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他一手掌着盏豆油灯,一手不时地撩着搭到膝下的破麻袋片,两只金鱼泡似的凸眼睛里喷出比豆油灯的灯光更加明亮、更加炽烈的光焰来。煤洞子很矮,他被迫弯下了本应该挺直的腰,象一只刚刚直立起来的猿,困惑而迷惘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膝头受了伤,伤口已经化了脓,肮脏而粗糙的麻袋片碰到伤口上便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他索性将麻袋片儿提起来,掖到了腰间的草绳上。
一个壮年男子肉体上所具有的一切,全坦荡自然的暴露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没有羞耻,没有愧疚,更没有地面上那个人类社会所具有的一切虚伪的斯文,他就是他,一个牛一般健壮的男人!男人身上所有的一切他都有,强健的结成块的肌肉,坚硬稠密的络腮胡子,发达的胸毛和腿裆下那一串黑乎乎却并不累赘的东西。
油灯的灯光照亮了他严峻而阴冷的面孔,也使得煤壁两旁那一张张被疯狂和愤怒扭曲了的脸庞在黑暗中不断地凸现出来。他每前进一步,灯光中便出现了一些新的面孔,而身后的老面孔便被恶狠狠压过来的黑暗吞噬了。这些面孔和他的面孔一样,全被煤灰搞得黑乌乌的,看不见一丝肉色,惟有眼球和牙齿是白的,也惟有眼球和牙齿,确凿地证实了一个个生命的存在。
这十几丈深的地下充斥着人肉、鲜血和等待死亡的生命——八十多条健壮男人的生命呵!
他是他们的代表。他要走到下窑口,坐上大方筐,上窑和窑主楚保义谈判。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明白:他代表了八十多个男人,八十多个男人都把求生的希望、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是自告奋勇做这代表的。
窑上传下来了楚保义的条子,西河寨的拉筐窑伕刘叔伦便把大伙儿分批找到迎头的煤窝子里商量。大伙儿的反映不一,有的主张谈判,有的主张不理睬,还有的人竟主张立即出炭,恢复工作。持此见解的人认为:谈判无疑是送死,姓楚的心狠手辣,决不会答应窑伕的任何条件,他能把窑伕们卡死,而窑伕们却卡不住他。不睬他也不行。八十多名窑伕从昨日起就断了食,以往暗中扣下的煎饼、窝头已分吃干净,死守下去只有饿死,唯一的出路,只有恢复工作。
刘东河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骂道:“谁再提出炭,我日他祖宗十八代!你们怕死,老子不怕!老子上窑去和姓楚的谈!”
“慢”,刘叔伦一把将他扯住了,“咱们再商议商议吧!如果暂时不睬他呢?我就不信姓楚的敢把咱们这八十多号人饿死在窑下!”
刘东河凄然一笑:“咱们凭什么要饿死?他楚保义凭什么不让我们上窑?老子们干够了一个大班,咱们有理哇!”
“姓楚的跟谁讲过理?理是他妈的婊子的屄,谁有钱谁操!”
“可我要叫他讲理!”
“他要不听呢?”
“我告官!只要咱们上去一个人,大伙儿便全有救了!官府不理,我就到村里喊人,领着乡亲们揍这些婊子养的!”
刘叔伦明白了东河的意思,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紧紧搂着他,泪珠儿洒了他一肩:“好兄弟,去吧!千万小心!”
刘叔伦抖颤着手,为东河点亮了油灯。
撑窑门以后,窑上对窑下的一切供应都停止了,不但一日三顿饭食不送下来,每日一小桶灯油也不送了,大伙儿便把各自灯盏里的油全部集中,节约使用,不到必须已不再点灯。
油灯的灯火,给阴黑的地下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东河从那燃烧着的火苗里看到了久违的太阳,看到了阳光下的大地,大地上的万物。一种对阳光、对土地、对族里亲人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就在点燃油灯的那一瞬间,他便决定了:只要此番能逃离这个魔窟,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下窑了!哪怕它大旱十年,饿死、冻死,也要死在白灿灿的阳光下,死在长满禾苗、青草的原野上。
他是被骗下窑的。
还是在五月的一个傍晚,村子里来了一个人,看模样挺厚道、挺老实的,说是东院三表叔家的什么亲戚。这人要替他的东家找帮工,言明,可以先付一部分工钱。那工夫,饥荒闹得正凶,夏收完全没指望了,村里人已逃走了大半,他便和许多人一起,拿了那人五吊钱的定金,随他一起到了县北。到了县北才知道,那人是骗他下窑。他急了,要找那人算账,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被人强按着下了霸王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拿了人家的钱,自然得替人家干活,受骗上当是你的事,怨不得人家开窑的。他是通情达理的,决意干上一个大班,和窑主结清账便抬腿走人。又不料,拼死拼活干了一百天后,窑主翻脸了,竟要压班子!他这才火了,和老窑伕刘叔伦一商量,撑起了窑门。
刘东河是讲道理的,窑主楚保义自然也得讲道理,就这话!哪怕拼着一死,这道理也得讲清楚!
刘东河不怕死,死的念头从来不曾在他脑海里停留片刻。真的,他为什么要死呢?他才三十六岁,有媳妇,有儿子,有十三亩地,有他应该得到的和已经得到的一切。下窑,对他来说,仅仅是一次不在计划之中的旅行,他怎么能在这么一次旅行之中把充满活力的生命交割掉?!
郑重地握了握刘叔伦的手,他接过灯盏,接过了那属于他的光明,屈起膝,躬着腰,向窑口走去,向地面走去,向他久违的太阳、久违的大地走去。
还有什么比太阳、比大地更宝贵的呢?死在太阳下、大地上,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是常年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无法体会的。
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秋天了,如果老天爷睁眼,能下两场透雨,大地上应该是充满收获的,他那十三亩地上也该长出点什么东西。还有他那可怜的媳妇和孩子,这一百多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纷杂的思绪象许多无头苍蝇,在他脑海里乱飞乱撞,搅得他心神不宁。离开迎头的煤窝子没有多远,他的心已飞到了地面,飞到了家中亲人的身旁。
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念,他突然有了些后悔的意思:此一去死活不知,凶吉未卜,说不定会白白送进去一条性命哩!如果真这样,他的损失也就太大了。进而,他甚至怀疑起这次撑窑门的意义,难道有这个必要?设若再多干它十天半月的,对他来讲,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有的是力气,力气是不值钱的,是可以不断从他那强壮的体魄里产生出来的,只要啃上几个煎饼,好好睡上一觉,他体内的力气便能撑起饱满的肌肉。
低下脑袋,恍恍惚惚看见了自己两腿中间吊着的那个男性的标志物,一种男子汉的尊严感油然而生,而男子汉是不应该后悔的,打落了牙,得和着血吞到肚里去。
“刘东河,你他妈的是男子汉,不是娘儿们!”
他暗暗告诫着自己,木然地向前走着。他不能使自己垮下来!他不是去行凶杀人,不是去抢劫谁,欺负谁,而是去和另一个男人说理!这是天经地义的。
神灵保佑!
通往窑口的煤壁两旁挤满了赤身裸体的人,这些人浑身煤灰、黑泥,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块块能活动会喘息的煤。他们将一条条腿,一个个身子横在狭窄的通道上,使得刘东河更加难以行动。刘东河走到谁面前,谁便拼命把身子往煤壁上缩,极力为东河的行动扩展空间。
煤洞子里不冷,空气湿漉漉的,温吞吞的,夹杂着汗酸味、烟草味、粪尿味,煤壁一旁的浅浅的水沟里,流动着一线混黄的脏水,水里浮着死老鼠和长满了霉毛的小木块。
一些人在木然地咀嚼支垛用的干秫秸。
饥饿已经悄悄降临了。
为了防备窑主压班子,有经验的老窑伕刘叔伦事先串通了十几个窑伕悄悄留下了两筐煎饼,现在,煎饼已全部吃完了,最后一次发煎饼,是昨日傍晚,每人只分了半张。
他的半张煎饼还没吃,现在就掖在腰间那个破麻袋片里,硬硬的,硌着他的胯骨。他留了一手,他要用这点小小的积蓄来延缓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不必要了,他可以吃掉它,也可以送人。
吃掉是一种浪费,他决定送人。
他要把这半张煎饼送给刘家洼的云娃。这孩子只十四岁,是在一次庙会上被强抓来的,他瘦得象个猴子,拉不动大筐,掂不动煤镐,整日被工头打来打去,身上的伤从来没断过。
他在煤壁两旁的人群中搜寻着。
那条小小的生命却一直没有出现。
快到窑口了,他拖住一位窑伕问:“李二哥,瞅着云娃了么?”
那李二哥木然地答道:“死了,昨日夜里……”
他愣了半天,眼里竟没有一滴泪水涌出,他突然觉着自己的感情已经麻木了,他已成了一只野兽。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麻袋片,取出那半张叠成一个长方形的煎饼,在那李二哥咽口水的工夫,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
他浪费了半张本可以节约下来的煎饼。
窑口的牌子窝里,缩头缩脑蹲着底掌柜和几个工头。窑伕们撑窑门后,他们也无法上窑了,也跟着一起挨了饿。不但如此,窑伕们还把疯狂的仇恨归结到他们身上,拼命揍他们,使他们一个个变得鼻青脸肿。
刘东河也揍过他们。
他还有点别出心裁呢!不光是揍,还逼着他们拖煤筐,把已运到窑口的煤往窝子里拖,慢一步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耍赖的,他就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往他那玩意儿上糊油泥,还扎起裤筒,用煤屑灌他们的裤子,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不打到满脸鲜血,决不罢休。
动乱,颠倒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关系;动乱,暂时地改变了这个地下世界的秩序。
那些穿衣服的人类,受到了不穿衣服的人类的凌辱,于是,穿衣服的人类明白了凌辱是怎么回事,报复的念头更加疯狂地滋长起来。人,在这时显示的除了动物性,还是动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