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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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喧嚣的旷野(2)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我……我……那口窑是在我的地上,由我出钱挖的,不是么?你帮我挖窑,我付了工钱,这还不公道么?”

“不公道,很不公道!”

楚大爷大大咧咧地在张敬文的太师椅上坐下了,侃侃谈论道:“不错,那口窑是在你的地里,是由你出钱挖的,可你哪来的这么多地?这么多钱?老子我怎么没有?自然,你可以说‘这是我赚来的’,或者说‘是我祖上赚来的’。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老天爷已给了你或你的祖上许多赚钱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对每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均等的。有些人原本是有这种机会的,而你们这些有钱人却一次又一次把它夺走了。好好看看大爷我,我在哪方面比你张敬文差?我有力气,我会动脑筋,我能把老天爷交给我的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我办窑会比你办得好,可你不给我机会,这公道吗?”

“你这是歪理!反正我不会把这口窑白白让给你!”

张敬文镇静多了,将鸡毛掸子摔到炕上,也坐在炕沿上架起了二郎腿。

“我最多可以答应你继续给我帮工,每日工钱可以给到二百文。”

楚大爷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借钱!借点银子!”

讹诈!不折不扣的讹诈!脑子里的弦又紧紧绷了起来,张敬文警觉地站了起来:

“借多少?”

“你出得起?”

“总要有个数目吧?”

“十两!”

张敬文这才松了口气。给吧!区区十两银子算什么东西!再说,面前这个汉子毕竟给他卖力卖命挖了一口窑,付出这十两银子,他也并不吃亏。

他狠狠心,取出了十两银子摆到炕桌上。

楚大爷一把将那封银子掠到手中裹入宽大的衣袖里,起身告辞了,临出门,抛下了一句话:十天后还钱。

那夜,短刀没用上。

对付这个虚伪堕落而又道貌岸然的世界,除了短刀,还是有别的办法和手段的。

楚大爷得出了一个结论。

十天以后,楚大爷准时将银子还给了张敬文。十两银子毕竟不是一笔可以干一番事业的财富,大爷也根本没打算用它干什么事情。这只是他对文明世界的一次小小的试探,结果证明:这试探是成功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排斥穷人,但决不排斥有力量、有胆量的恶人,至少,它得作点让步。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要干得过份了,不要越界——当他看到张敬文满满的钱柜时,确曾动过拔刀子的念头的,可他终于没拔,如果拔了刀子,就越界了,他日后的前程也就毁了。

楚大爷没有抢劫,相反,却把那十两银子按期还来了。张敬文觉得不可思议,再不敢把他当作等闲之辈看待,郑重其事地请他喝了茶。

一晃半个月。

楚大爷再次拜访张敬文——这次没带短刀,他又向张敬文借三十两银子,言明:一个星期后归还,利银照付。

张敬文二话没说,马上将三十两银子如数给了他。

楚大爷将这三十两银子换成大块银绽,加上二分利银,于一个星期后还给了张敬文。

就这样,楚大爷在张敬文面前,也在许许多多有钱人面前建立了自己的信用,他在青泉县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根基。

次年秋,楚大爷向张敬文和另外几个乡绅借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悄悄买下了张敬文小窑旁的一块生荒地,请了十余个帮工,挖下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眼小窑。开春时,小窑见煤,楚大爷高价雇用劳力,身先士卒带头拼命,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和热情掏煤,硬是在一个月里掏空了张敬文那二十余亩地下的大半藏煤。他做了一条煤洞子,拦腰割断了张家小窑最丰厚的一块煤田,迫使张家小窑步步后退。

那阵儿没有矿业法,没有采矿律例,一切都是混乱而野蛮的。张敬文忍无可忍,命手下窑伕用黑色炸药炸开了切割线,贯穿了楚大爷的煤洞子,结果,酿成了这块土地上的第一场窑业战争。

在张敬文炸开切割线的第二天,楚大爷用约摸半煤筐炸药,抵住煤帮,炸毁了张家小窑的煤窝子,炸死张家小窑窑伕三人,炸伤十几人,酿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张敬文被死伤者的族里亲眷痛打一番,并为此付出了一大笔赔款。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谁,对爆炸的原因也不甚清楚,有人说是脏气[1]爆炸,有人说是吸旱烟引爆了火药……

张家小窑却因此垮了台。张敬文被迫将小窑盘给了楚大爷,自己从此退出了窑业界,直到八年后安享天年。

楚大爷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基。他靠自己的力量夺得了应该属于他的机会。

楚大爷的冒险生涯也由此而开始了。大爷胆量极大,完全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里,朝廷通缉的要犯、捻军余党、土匪蟊贼,他都敢收留、启用。第二次——光绪十二年争夺小窑霸权的大械斗,楚大爷就是以这帮人为骨干进行的。械斗的结果,他吞并了几乎整个青泉北部小窑,独立经营的、尚未被吞并的小窑也得按月向楚大爷交纳窑规银。

楚大爷制造了一个神话。

光绪十五年九月,当三百里青泉都在传诵着关于楚大爷的神话时,这位神话制造者已着手酝酿第三场窑业战争——

楚大爷要向官窑局宣战了。

这是一个蛮不错的秋日的黄昏,楚大爷懒洋洋地依靠在自家窑场上的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树干上,两只小而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窑棚后面一排干打垒的窝棚。他嘴里咬着一根沉甸甸的狗尾巴草,粗黑油亮的辫子松松地绕在筋脉凸起的脖子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捻着几粒草籽,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儿。

身后是一轮正在沉没的精疲力尽的夕阳,和满天血红的晚霞。一只苍鹰在头上盘旋,几十丈外的窑台上,畜力绞车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哑”声,几十个地面推车小工在转运着一筐筐刚刚从地下提升上来的煤炭,小木车箭一般地来回飞着……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窑场上决无一丝开战的迹象。

从表面上看,楚大爷的这座北一号小窑决不象一个战争的策源地,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几几乎乎和其它窑主经营的小窑无甚大的区别:两座遮掩着窑眼的木头窑棚,一个不太显眼的矸石丘,几座煤堆,以及一些窑伕们生活必须的地面设施。然而,这里又确凿的不同于其它小窑,它的窝棚里、地底下藏匿着十余个触犯了《大清律例》的匪贼钦犯。

现在,楚大爷面前便站着一个。这人叫吴大龙,原籍奉天,因打家劫舍,光绪十一年被山东巡抚衙门拿获处绞监候,等待秋审。不料,就在那年六月,吴大龙买通狱卒,越狱潜逃,朝廷震惊之余,降旨通饬严拿。吴大龙隐名埋姓,四处躲藏,后窜入青泉,投到了楚大爷门下。

于是,吴大龙成了楚大爷手中的一张绝牌,作为一种交换,楚大爷成了吴大龙可靠的保护人。

和官窑局开战,不同于一般的民窑纠纷,搞得不好,会冒极大的风险,楚大爷决计使用这张绝牌。不说别的,光吴大龙这个名字,就足以使任何对手胆战心惊,苏鲁豫皖四省,哪个不知道吴大龙?!

楚大爷把咬在嘴上的狗尾巴草吐到地上,将辫子甩下肩头,两只小眼睛正视着站在面前的骨胳宽大、肌肉发达的吴大龙,开门见山道:“老弟,这是一笔买卖,挺不坏的买卖!我反复考虑了几天,觉得可以做!”

吴大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疑惑地看着楚大爷,没有作声,他不知道面前这位爷字号人物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怎么,你不感兴趣么?老弟,大爷我不骗你!这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价钱也挺公道,我包你和诸位弟兄能捞一票子!”

“究竟是干什么?兄弟我喜欢直来直去,楚大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好!痛快!”

楚大爷轻松得几乎象开玩笑似的:“我反复思虑,觉着官窑局的大洋井搁在咱这地面上太没道理了!我想把它端了!”

吴大龙一惊,脸上变了些颜色,愣了半晌才道:“大爷,您考虑周全了么?这官窑局后面可有李鸿章老大人,兄弟我端了它不要紧,大爷您可要应付他妈的数不清的麻烦呵!大爷,您老三思!”

楚大爷沉着脸不作声。

楚大爷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脸孔狭长,和身体有点不成比例,皮肤黑里透红,充满生命的活力。他不爱笑,可笑起来却很好看,眼睛眯成两道凸凸的肉弧,厚厚的眼皮便把黑白分明的眼球全遮住了,肉乎乎的鼻子会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嘴里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生满短须的两腮竟也能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然而,他的脸只要一沉,脸颊上的肉便横了过来,人们会觉着周围八百里都阴了天。

楚大爷阴沉着脸在沉思。

吴大龙提醒的有道理,他是得再过细地想一想。他不是傻瓜,他也有思想哩!他思想的核心是发财,而发财总和冒险紧紧联在一起,他敢冒险,只是在决定一个重大行动之前,要慎而再慎。他得估量一下对方的力量,设想一下一脚踏下去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应急的措施。

去年,直隶候补知县纪湘南打着李鸿章的招牌,在青泉县境创办官窑局之后,地方民窑面临着灭顶的危机,楚大爷和一些窑主们惴惴不安,无不担心大洋井的建立会断绝小窑的后路。他们惧怕的不是纪湘南挖窑,而是洋机器,如果纪湘南也象他们一样用牛皮包打水,用秫秸垛、木头接顶,挖挖小窑,他们也决不会拼死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岁爷恩准那个纪湘南在此开窑,他们不乐意也得容忍。可纪湘南偏偏要挖大洋井,这大洋井使用洋机器,洋机器端的厉害,据说是法捷费省,一日而得数十日之功,一人而兼数百人之用,日产煤炭能多达千余担,这还了得!青泉县地下该有多少煤?这么一来,青泉地下的煤不出三、五年准得被这大洋井吃完,他们岂不要喝西北风?

于是乎,便抵制,便反抗,窑主们联成一气,四下活动,八方串通,打出了反对官窑局的旗号,声称:青泉地下之所藏,为青泉人所有,青泉人断然不可卖一亩一分地给官窑局!有骨气的青泉人宁可饿死,也不可为官窑局干活!然而,这并没能阻止住官窑局在这块土地上扎根,青泉知县衙门一纸文书,便宣告了他们的破产。知县彭心斋老爷沐浴着浩荡皇恩,谁敢得罪他?谁敢抵制支撑着大清朝廷的李鸿章?!

眼下却不同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旱灾,凭空造出了十数万疯狂的饥民。十数万饥民无路可走,被迫以开窑为生,不管官窑局愿意不愿意,它都成了饥民百姓仇视的对象,操他妈的,它和百姓争食么!如今,反对官窑局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铲除官窑局的呼声是日高一日的。不久前,窥伺着官窑局的小窑窑主们就纷纷找到楚大爷门下,恳请楚大爷为民除害,敲掉大洋井。他们提出的计划是这样的:先炸掉已挖了十八、九丈深的大洋井,而后,各家窑主在距大洋井最近的地方开挖小窑,同时挖掘大洋井周围的煤炭(反正没有律例规定么!官田地面上姓官,地下可不姓官),地下的煤挖空后,地表要大面积陷落,大洋井便被陷落区包围了,它要走出这个包围圈,另筹官田,另辟新井,至少又得耗费一年的时间。而在这宝贵的一年里,许多窑主们又能大捞一笔了!

楚大爷承认,这是一个绝好的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他觉得可以干,只不过需要谈谈条件,做生意么,总得求个公道,支出的和得到的应该平衡。

昨日,终于达成了协议:各小窑窑主每家提供二成窑规银给楚大爷。楚大爷担负起了端掉大洋井的神圣职责。

“老弟,大爷我一切都考虑过了,我不担心什么屌的后果,只担心你老弟有没有这个胆量!”

楚大爷歪起脑袋定定地瞅着吴大龙。

吴大龙不好后退了,硬着头皮道:“我?我没说的,听大爷你吩咐!”

“好!”

楚大爷道:“这事挺简单:明个夜里,你带着手下的弟兄把大洋井抄了,除了干活的家伙,别的甭带,火药大洋井工地现成的,就在西边排水沟旁的窝子里。到时候有人给你们带路。我已替你们备好了十五匹快马。不过——”

楚大爷停了一下,放慢了讲话速度:

“不过嘛,这一次大爷我要使使你老弟的赫赫威名!我要你打出你吴大龙的旗号!”

吴大龙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这……这……”

“怎么?害怕了?”

“不!不!这……这事么,我得想想!”

“好吧,想想吧!我以为打出旗号,对你老弟来讲是无所谓的!你不已是在逃的钦犯了么?大清朝廷不已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么?人,是不能死上两回的,你干一次是那个罪,干十次还是那个罪!而你只要答应打出你吴大龙的旗号干,大爷我出五百两银子,这是一桩非常公平的买卖,彼此都不吃亏。你想想吧!”

楚大爷的声调极温和、极亲切、极有感情,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劝导一个走上邪路的孩子改邪归正呢!

愣了半天,吴大龙反问道:“大爷的意思是不是说,闹出乱子后,你就不管了?窑上就不留我们了?”

楚大爷意味深长地摇了摇脑袋,以一种坚定果决的语气道:“不会的。这怎么能呢?!大爷我是那种不忠不义的人么?!如果如此不忠不义,大爷我何以混出今天这份地面!”

吴大龙似乎还不放心,又大胆地问了一句:“出事之后,官府搜捕紧急,大爷不会把我们卖了吧?”

楚大爷火了,认认真真地火了,脸上的肌肉横了过来,两只小眼睛放射出一股阴冷瘆人的光亮:“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早就说过,这是一笔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刚才,你权当我放屁!”

这就是楚大爷的气派。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准任何人怀疑的;他安排的事情,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大爷觉得,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也是一个气魄问题,干一番大事情,必得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魄。

楚大爷的气魄把吴大龙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