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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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沉沦的土地(5)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时又是自然的。森严的寨墙有效地隔断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挡在外面。民国以前,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块人世间的净土。可叹的是:自从办矿以后,一些古老的规矩开始受到冲击,连续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个姑娘、媳妇,搞得先生简直无脸见人。后来,这干枯的护圩河里也闹起了鬼,时常出现一对对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那风化了的河底土层上,甚至出现了裹着烂棉花的死婴,气得先生恨不得对着河床轰上两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几只灯笼的引导下,走出寨门,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帮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时,刘广田一行已蜂拥而至。先生稳步迎上前去,以一种长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严向刘广田点头微笑,继而用女人般细白的手爱抚地拍了拍刘广田的肩头,连连道:“吃苦啦!吃苦啦!”

“没啥!”刘广田一脸疲惫之色,眼圈发青,嘴唇发干,说出话来更加嗡声嗡气,“多谢先生关照!”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和蔼地拉着广田的大手,“进家谈去吧!”

人们众星托月般地拥着先生和广田走进了寨子。先生和广田边走边聊。

“你真打伤了那个姓周的柜头?”

“不假!”

“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话好讲么,咋能动不动就抡拳头?‘忠孝礼义信,万事礼为先’,老叔不时常向你们讲么?”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脏气,我们再三向他报告,他狗娘养的还逼我们玩命!妈的,爷们的小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哦?有这事?”先生沉吟片刻,“这就是柜上的错了,你们应该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还不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

“也是!”先生道,“不过,单枪匹马,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这不,人家说抓你就抓你!”

广田不语。

刘广田是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在先生眼里原无特殊地位。他家境贫寒,无钱无势,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犟,先生对他更无好感。民国七年,先生开仓放粮,全寨人几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刘广田没有接受。公司办矿以后,刘广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个窑工,硬是在那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摔打了出来,渐渐享了些名声,先生才被迫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国无二君的道理,对在下窑乡民中很有影响的刘广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这怨恨,最终又归到了办矿上。设若不办矿,刘广田不会去下窑;而不下窑,今天这个有力量,有独立精神的刘广田将永远不会出现。西河寨王国也就会世世代代相安无事。然而……

得知刘广田被捕,先生开头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但,转念一想,不对了,祸根是公司,刘广田好坏是自家的远房侄子,公司敢唆使县衙抓刘家的人,本身就是对刘氏门庭的蔑视。姑且不说刘广田被放出后会不会成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帮手,单就面子这一点讲,先生也得出面帮忙。当然,保释广田,先生还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请老族长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刘广田。刘四爷闻讯赶到,趁机又闹了个肚儿圆。酒宴吃到午夜时分,陪同人等相继告辞,先生和广田才言归正题。

先生开门见山:“广田,这个窑你不能下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吧!免得老叔整日价为你提心吊胆!”

说毕,先生从怀里取出两张发黄的地契,轻轻放到桌上,用尖细的手指一弹,那两张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薄纸,便滑落到广田面前。

“这是你父亲在世时典给我的北坡十三亩地的地契,你带回去吧,好生侍弄,千万别再转手卖出。民以地为本哇!”

广田感激地望着三先生,粗黑的手却并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裹着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怜我?”

“非也!”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让你再下窑了!这地,你如不愿收,可日后有了积蓄再折洋还我,如何?”

先生表情、声调极为恳切。

广田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要!爹在世时常跟我说: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东西,我是决不收受的!”似乎觉着伤了先生的脸面,广田又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决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广田领了!”

先生长叹一声,摇摇头:“那就罢了!”

“广田还是准备回矿下窑!”

“也好。我不拦你。不过,老叔有一言相劝:在矿上,干得来则干;干不来就走3最好拉着大伙儿一齐走,遇事和大伙儿千万抱成一团!切记!”

刘广田点头称道:“先生所言极是。只要大伙儿铁心抱成一团,不怕公司横行霸道!这事不能这么拉倒,广田也不是这么好抓的。广田要联合各柜弟兄,罢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绝。公司别的不怕,最怕罢工!只要罢起工来,要什么条件,他们非答应不可。”先生满面生辉,“若是时机成熟,你们不妨马上闹腾起来,罢工工友,我等乡亲父老包你们吃穿,你们罢工一天,我等资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成全你们!”

刘广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

“此话当真?”

“当真!”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好!广田我实话实说了:公司唆使各大柜削减工资,已激起窑工众怒,即使不抓广田,我们也准备罢工了!只是考虑到罢工后衣食无着,所以,迟迟未敢动作!”

“呀!呀!你们为何不早说一声?!”先生道,“好的不敢说,粗茶淡饭,老叔就包得起!”

“窑工还有一惧:怕事情闹大,县府干涉。”

“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爷,明打明地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就是了!”

刘广田双手抱拳,单膝着地:“谢先生!”

先生拉起广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谢你们哩!你们闹腾起来,对咱四乡民众也是个支援!势必迫着公司尽快解决陷地问题!你们的罢工,既争得了自身的权益,也有助于矿乡纠纷的解决,好事一桩哇!”

广田诚挚地说:“我们本来也是庄稼人么!”

“对极!乡民、窑工,原本是同根同种,唯有联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战胜这作恶多端的兴华公司!罢起工来,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间武装誓作后盾,你们不必忧心!”

“那么,明日我就回刘家洼,串连一下,闹腾起来,拿出我们的条件!”

“好!”

刘广田随即告辞。

先生送至门楼外面,连声嘱咐:“保重!保重!”

刘广田回身抱拳:

“先生保重!刘家洼四千窑工还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嘱咐声中,天渐渐沉了下来,大而圆的银月跌入了阴云布成的深渊,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个三更,那梆声在黑乌乌的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昏暗中,梆声里,西河寨寨墙屹立,寨楼高耸,愈加威严。

这一天是民国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亲赴兴华公司,以青泉县乡民全权代表的身分再办交涉,并提交更加苛刻的赔地条款。条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亩计,每亩赔青苗费八元半,共需赔银洋五万两千两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买所有土地,不论厚薄、好坏、熟荒,一律以每亩十六元计,应付银洋九万八千四百元。公司无力支付,秦振宇惊愕之下,予以拒绝,并电告董事会。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柜同时罢工。窑工们推举刘广田、刘广银为罢工总指挥,并提出复工条件:一、恢复原工资三角六分,并提价六分;二、不许大柜草菅人命,威逼窑工从事不安全之劳作;三、不打骂虐待窑工;四、迅速赔偿坍陷之土地;五、罢工期间,工资照发。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窑工在公司西门外升旗开会,历数公司祸国殃民十大罪状。与会者除窑工外,还有四乡乡民代表。会上募捐致百元,粮百余石。

公司速向县府告急。县府称:“力作之苦,未有苦于窑工者。公司理当体察劳苦,考虑合理之要求。且,窑工集会,并无越轨之举,实难干涉。”由于三先生支持,县府装聋作哑。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会发电:令公司实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罢工。公司高级职员紧急磋商后,王子非率员下乡,远走它县,聘请邻县乡民下窑。

第六节

刘家洼陷入一片混乱中。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昼夜不息的喧嚣声中断了。往日轮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窑工们,一古脑涌上了地面,把刘家洼所有的街巷塞得满满登登,使刘家洼显得空前的狭小。窑工们在躁动中喝酒、骂人,放肆地向世界发泄他们的不满与愤怒。……

罢工给公司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最初一阵惶恐过后,秦振字首先想到矿井的安全,立即命矿警队长王德山率队员倾巢出动,武装护矿。当天下午,东西矿门的门楼上架起了机枪,通往矿内的所有吊桥全部拉起。

刘家洼煤矿早在两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说办矿的热潮多多少少改变了这块古老土地的精神面貌,那么,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顽强生命的某些触角伸探到矿井的腹部,并在潜移默化中改造了矿井。办矿初期,在这片寨墙屹立的土地上,只是孤零零立着几座井架,象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跻身于一群城府颇深的老人之间。当时,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渐渐的,这孩子大了,从老人那里学得了经验。于是,便在自己周围拉起了类似寨墙的高高的矿墙,并学着老人的样儿,在矿墙外边开拓了护矿河,——成功地创造了又一个密封的王国。

现在的刘家洼,已是一个规模颇大,防备甚好的独立王国了。县境内任何一个村寨均无法与之相比。矿墙料石打底,抹着洋灰,四五米高的顶端拉着铁丝网。墙外,是条宽约两丈的护矿河。河中长年灌满水——这水是从矿井里抽上来的,河的一头通向矿西排洪道;井中的黄水便由排洪道导入古黄河。矿内建筑以经理楼为中心,北部是工厂、货场、煤场;南部是矿井、锅炉房,以及煤炭运输的地面设施。南部、北部,各有二十米高的瞭望塔一座,塔上昼夜有矿警看守,将矿区周围的动向尽收眼底。

担负矿区保卫任务的,是以王德山为首的矿警队,这是振亚留下的班底。振亚时期,矿区曾遭土匪祁六爷抢劫,并时有地痞、乡民骚扰。公司从北京聘来十八名大兵为骨干,逐渐发展到百余人,除长枪、短枪外,还配备了捷克机枪两挺。兴华接办后,留用了全部人员,并适当扩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应付一般袭扰。

秦振宇估计,罢工初期,窑工尚不敢于施以暴力,所以,关上矿门,拉起吊桥之后,心便安了几分。他心里明白,窑工的行动不是孤立的,他们的背后,有几万乃至十几万乡民,有宗族观念极重而又很有势力的刘氏家族。他开始后悔,觉着不该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削减窑工工资,更不该意气用事,呈请县府抓捕刘广田。事实又一次证明,他过高地估计了大柜的作用,过低地估计了窑工的反抗精神,更没想到窑工、乡民的迅速合流。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错误。作为兴华公司在刘家洼的最高领导,他缺乏一个冷静、明智的头脑,发财的梦想把他搞得呆头呆脑,睁着眼睛跳进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尽管这样,复工条件他是不能答应的,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工钱提价六分,意味着公司将每月损失几千元。按照乡民的要求赔偿陷地损失,又是他无力做,而且不愿做的!他不是那个混账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为自己建功德林。他是企业家、实业家,要赚钱,要盈利!若是企业毫无希望,终日赌钱,他宁可立即关门。这是他全部经济思想和办矿宗旨。

他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眼里滚出了泪。他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轻轻揩着眼睛与脸颊,心头不由地升起一丝哀愁。

他可怜自己。

他原来也是个乡下人。祖上曾经很有些产业,传到父亲那辈,家境便破败了。父亲抽大烟,把仅有的一百余亩水田全换成了烟泡儿。留给他的,除了一座空旷破落的古典式农村庭院,便是两个不谙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岁,被叔叔送进城里刚刚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从进教会学校开始,他脱离了土地,带着一种求知的惶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从学校出来,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到汇丰洋行做职员时,他的雄心几乎要撑破胸膛。这时,发财的念头象一颗极有生命力的种子,播进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发财,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来,通观世事,再也没有比发财更容易的了!汇丰的洋人,以五百万港元创办了银行,十几年间,几乎垄断了中国金融。德国商人卡尔,以七百元的资本创办了一个煤矿公司,五年就赚银十万两!他潜心研究有关发财的所有学问,最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当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阴,积蓄了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他曾动过买地的念头。他是地主的儿子,他离不开土地!进城二十几年了,乡土上的景色,还时常在他眼前飘动;那泥土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香味,往往钻进他的肺腑,撩起一段乡思。哦,土地……

然而,他毕竟是另一个秦振宇了。

他决定投资办矿。当几大股东找他合资办矿时,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知道,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煤炭——这一中国的主要能源,将会愈来愈占重要位置,国计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赚大钱,发大财,就要在这方面投资。当然,办矿的风险,他也曾考虑过,只是从经济成本的角度考虑得多,从其他方而考虑得少。地方纠纷,工人罢工,几乎没进入他的思维程序。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国的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