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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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沉沦的土地(3)

以兴华公司为中心,刘家洼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窑工以及他们的近万名家属。窑工区分两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门外,一片在新开的七号井附近的黄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门外的,叫西窑户铺,七号井附近的,叫东窑户铺。窑户铺里几乎没有多少正规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垒的草房;二流的,数秫秸夹过后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种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马架。搭眼便能看出,这些建筑最初都是临时性的,直到如今,它们的主人也还多多少少把它看作临时性的。窑工大都是无产或破产的乡下农民。有的破产以后,家里还有老宅基,还有亩把八分的地,农忙时也还要回去侍弄两天庄稼哩!他们最终的希冀还在于脚下的土地,无不企盼靠一双乌黑的手从深深的矿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愿者,千儿八百里也挑不出一两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变成了矿井的奴隶,变成了彻底的无产者,——发家致富的希望总还算得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他们连这希望也丧失了。于是,他们开始修补自己的草棚、马架,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正儿八经地做一个真正的窑工……

窑工与农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农闲时,有地种的农民也成了窑工,提着豆油灯,扛着煤镐,一天挣上几角现洋。农忙时,没地的窑工却成了农民,——他们放着窑不下,宁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挣半斗几升的新麦、红高粱,也借此机会和久违的乡土亲近一下。每逢这辰光,公司便将工钱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难得上去。公司对这不可救药的农民习气极为憎恶,农闲时,也常常寻机拿捏窑工一把。

实行包工制以后,这农民习气便也带进了包工柜。各柜柜头原都是些带有无赖气的各方地痞,现在,各用一方人马,自然是好鱼得水。但,各柜之间,则矛盾重重。因为,每个柜下的窑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势力便自然而然的带入柜中。各柜之间经常大打出手,大械斗三六九,小打闹天天有。在旷日持久地对抗、角逐中,以刘姓乡民为主体的周家柜王家柜渐渐占了上风,刘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刘广田靠其家族势力,凭借一对老拳,在东西窑户铺打出了一个任其独往独来的世界。

刘广田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车轴儿个子,并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点塌,说起话嗡声嗡气的,相貌并不威武,就是一副拳头硬实,经常给那些不驯服的对手一些相当出色的教训。连出名的无赖刘四爷也惧他三分。各柜窑工都称他“二哥”,只要说是和二哥沾亲带故,拜过把子,监工、柜头都得敬着点。刘四爷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刘四爷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搅蛮缠;二哥玩命却是光明正大,处处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难得到众人的同情了。你说挨了揍,大伙儿嘴一撇,鼻子一皱,保不准会说:“谁揍的?二哥?二哥会揍错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经地义代表了真理。

无理不惹人,得理不让人,是二哥的处世原则。忠孝礼义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这信仰来自早年刘三先生的谆谆教诲,来自说书艺人的信口雌黄,来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装社戏。二哥尽管不能识文断字,那机灵的脑袋里却溶汇了这庞杂的传统思想的精髓,几乎成了大半个思想家,而这思想偏偏又是广大窑工乐予接受的。于是,二哥一跃而成为实际的窑工领袖。

昨日,全矿十三家包工大柜采取统一行动,同时压低工价,延长工时,在几千窑工中造成了一场混乱。一时间,叫骂声顿起,各柜窑工中的头面人物均找到刘广田门下商讨对策。刘广田对此自是愤怒难当,首先提出要以全体罢工予以对抗,各大柜的头面人物当即响应。但,王家柜刘姓窑工刘广银却提出了罢工后大伙儿的衣食问题。这把大伙儿难住了,遂不欢而散。偏偏这日,周洪礼包办的周家柜发生了另一桩意想不到的事,酿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引爆了这填满怨愤的火药桶。

这日下午,刘广田带着十余名窑工在六号井上巷掘石门,发现迎头有一大拇指粗细的小孔向外喷水,气味很大。刘广田揣摸是透了开小窑时采过的老墟[1],老水里一定有脏气[2]。果然,进窝不到半晌,便嗅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上的豆油灯,灯光异常明亮,炽黄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兴奋得一窜一跳,体弱的弟兄嚷着头晕。刘广田是个老窑工,颇有些窑下经验,自知情况不妙,便猫着腰钻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头子,要求撤人,对窝子进行通风处理。

不曾想,柜头周洪礼偏偏来上巷查窑,一日回绝了刘广田的请求,要他们继续做透。

周洪礼拍着刘广田厚实的肩头道:

“二哥,你带着伙计们放宽心干,没事!那点老水,流完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两天窑户饭了,这还没数?!”

刘广田眼一瞪,破口骂道:

“放你娘熊屁!挣那两个屌钱,犯不上这么卖命!”

周洪礼知道二哥的脾气,挨了骂并不生气,赔笑道:“二哥,嫌钱少是不是?兄弟我减别人的工钱,能减二哥你的么?自掏腰包,咱也不能亏待二哥呀!二哥,架架势!”

二哥吃软不吃硬,见周洪礼尽说好话,火发不起来了,疑疑惑惑地折回了头:下来就是卖的,卖气力,也卖性命,怕死就甭下窑!二哥不怕死,倒是死神怕他,前年一次掉水,去年一次片帮,要了十几个窑工的性命,二哥硬是连汗毛都没伤一根。

回到迎头,二哥感到闷热异常,把补的看不清本色的破窑衣往棚梁上一挂,光着脊梁装起了木车。装了两车,更觉着热得难熬,索性连裤子也脱了下来,赤身裸体地干开了。迎头的窑工们半数以上是光着屁股,无遮无拦的,煤灰、岩粉扑啦啦落在身上,象野人身上长了一层毛。人类的进化历史在这里是确凿地倒退了。

一个推木车的老窑工在拖着怪腔唱:

“一贩私盐二犯抄呀,

千条路走绝,

来把那黑炭掏哇!

……”

“看,这火苗蹦得多欢!”有人吼。

“二哥,不能玩了,这热不是好热!”

“不干了,大爷不要这班钱了!”

刘广田想想也对,便把一拨人带出了洞子。

周洪礼不答应了,在大巷头上堵住众人:

“不要工钱也不行。你们现在下了窑又不干了,我哪找人去?!下煤窑又不是逛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干也行,一人倒扣三个工!”

刘广田憋不住了,反问:

“洞子里有脏气,脏气爆炸,你给我们爷们抵命?”

“抵什么命?我说没事就没事!我周洪礼敢包大柜,就敢说这个大话,出事我负责!”

“屌毛灰!”刘广田骂道,“把性命交给你去负责,爷们一百个不放心!你狗日的为了发财,敢上山日虎,爷们敢吗?!”

周洪礼甩开刘广田不理,转身对挤在身边的其他窑工喊道:“干不干,你们看着办,不进五米窑,你们明几个都给老子滚蛋!”

五六个胆小怕事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还是畏畏缩缩地进了洞子。

不曾想,洞子里老水直淌,脏气越积越重,走在前面的窑工刚到迎头,脏气碰到明火便轰然爆响。走在头里的两个窑工惨叫一声,被掀倒在地,身上披的麻袋片,头上的头发,全着了火,洞子里的浮煤也燃起了火苗。走在后面的工友虽然没被火烧着,那爆炸时引起的浓烟、气浪,也把他们撩得东倒西歪。

他们跌跌撞撞冲出了洞子。

这时,刘广田还在和周洪礼争吵,一见脏气果真爆炸,二人都吃了一惊。周洪礼自知理亏,转身想溜,可哪还溜得了!刘广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便是一拳。拳头打下,那高耸的鼻腔里开河的水似地流出许多鲜红的血来。

随周洪礼同行的二头子慌忙拽住刘广田的胳膊:“二哥,息怒!息怒!”

刘广田胳膊肘一拨,怒道:“少管闲事,滚开!”

二头子一个踉跄,脑袋在煤帮上撞出个青疙瘩。

刘广田两只眼睛睁得滚圆,宽阔的脑门上耸着几道青筋,挥拳乱打。今天的事,确实把刘广田气坏了。洞子里有脏气,怪不得大柜;如若大伙儿没发现,糊里糊涂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柜。可是,已经发现了脏气,向柜上报告了,姓周的还让大伙儿玩命,这就是不仁不义了!刘广田眼里最容不得不仁不义之事,不仁不义之人,拳头下去益发有力,直打得周洪礼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窑工也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发泄怨气。不一会工夫,好端端一个周洪礼躺在鼻涕、口水、血泊里,成了一堆瘫软的烂肉。

第二天一早,兴华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柜柜头,联名向总经理秦振字递了帖子,要求公司惩办凶手,杀一杀窑工中的慓悍之风,否则,包工柜将无能挟制劳工,效力公司。

秦振宇大为恼怒,即令矿警队查办。

王子非冷静地劝阻:“区区百余人的矿警队,对付几千窑工,力量悬殊未免太大了吧?刘广田背后有刘三先生,有刘氏家族,手下有无数窑工把兄弟,只怕抓起来容易放出来难吧?再说,削减工资已怨言四起,此事还要以安抚为主吧?”

“不抓他,我们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柜哇!”

“就此事而言,大柜确有不是!为了赚钱,拿窑工生命视同儿戏,简直是混账!”

“这我不管。我只要出煤。况且又没死人!”

最后,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矿警队出面,而应通过县府,尽可能避免扩大事态。秦振宇同意了。

当天上午,公司将此事作一要案,呈报青泉县府。下午二时许,刘广田在西窑户铺兴隆酒馆被捕获解县。众窑工闻讯追截,未获成功。当晚,西河寨窑工刘清伦火速返村,将此事报知刘三先生,请求先生出面保人。

……

与此同时,矿区周围发生下列事件:

东原镇乡民五百余人,以巨石万斤置于小铁道沿线,阻碍公司煤炭运输,并对押车矿警施以暴力。

公司矿警队长王德山被绑架,绑架者将黑帖子贴到矿门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车站公司煤场被抢……

秦振宇极为震一障,急访县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纸批文,文曰:“嗣后,乡民如再有破坏交通,绑架矿警,聚众滋事之行为,准由兴华公司之矿警队查明首犯,拘解来府,以便惩办。”云云。

绑架者慑于县府威胁,放了王德山。

其时,陷地的全部测量、复测,以及赔偿的准备一一落实,刘广田被捕不到两小时,秦振宇带着公司的赔地方案,首次拜会三先生刘叔杰。

注释:

[1]老墟,又称老塘,系指采空区。

[2]脏气,瓦斯等有害气体的俗称。

第四节

刘三先生是个极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脸庞圆圆胖胖的,白中泛红,保养得很好。他爱喝青茶,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先生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小辫似乎多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大半,布着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着红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内心的满足。心满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透着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象他那两只时常眯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他辈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举后又在自家府上办过两年义学,人们便一律称他三先生。开初倒有人叫他举人、乡长的,他听着都觉着不顺耳。举人么,已时过境迁,仿佛古董店里的破烂了;乡长么,又确实算不得什么官职。他实际的势力,已远远大于一个县太爷了。现今南北对立,军阀混战,徐世昌徐大总统都无力号令四方,区区县太爷也就更没有多大的威势了!他的土地扯扯连连遍布三个县。这三县的知事无不与他称兄道弟。自打办矿以后,他兼任了两代公司的地方顾问。这顾问他是不愿做的,因为他对办矿颇有成见。可人家三请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做,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愿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对兴华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气的。别的不说,兴华接办刘家洼煤矿一年零几个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语又一次触犯了他的尊严:你有矿图?你那矿图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认。就凭公司看不起先生这一条,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实施其“不承认主义”。

这日午后,三先生喝了点高粱烧,头脑有点晕糊,仰靠在正堂太师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无可挑剔,独独一日牙齿长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壶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响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个懒腰,想小憩一番。这时,管事的祁先生进门禀报:兴华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矿长王子非来访。

三先生托着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声:“请!”

三先生对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万事礼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无以在这个世界立足,先生一贯这样认为。

整衣正帽之后,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进了门。分宾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点心,弥勒佛般笑眯眯地望着来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