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沉沦的土地(9)
交战的双方均不是正规武装集团,不受任何战争规则的束缚,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简单的头脑,指挥着强有力的四肢,执行杀戮的责任。失去了优势的矿警们,四处奔逃着,躲藏着,他们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刀枪便追到哪里。举手、交枪是没有用的,乡民、窑工们不吃那一套,他们只懂得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矿警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要让他们抵命。
在迅速的杀戮中,进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经理楼,接着,包围了经理楼。
秦振宇、王子非对自己的命运已失去了最后的支配权,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配备着现代装备的矿警队会垮得这么快,甚至使他们来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把经理楼团团围住后,窑工、乡民没有贸然行事。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们不能违抗的命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们。他们不是政治家。
踏着窑工、乡民用鲜血开辟的道路,三先生坐着轿子过来了,轿子两旁是众多的乡绅,乡绅的长袍马褂中间,夹杂着罢工窑工的首领刘广田和袒胸露背的刘四爷。二刘的衣着十分寒酸,和绅士们身上的绸缎服饰混在一起是极不协调的。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差别。
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路。
三先生的轿子在人的小巷穿行。
到得大门口,轿子放下了,先生威严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两个绅士上前去搀,先生抬手推开了。
经理楼前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怕人。人们把目光的焦点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笼罩一切的静寂中,一种庄严的神秘产生了……
人们等待着一个结论的诞生。
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楼来。
“失敬!失敬!”
三先生郑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双手抱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礼地道。
秦振宇脸色难看,面部肌肉紧张地抖动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曾经是油光闪亮的头发,蓬乱成一团,有一撮紧贴着前额,沾在湿漉漉的面皮上。他望着三先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角抽动了半天,竟未吐出片语只言。
王子非倒还镇静,声色柔和,但却不失尊严地道:“先生,你胜利了!可你大约也知道,这场导致你胜利的械斗会给你,会给四千窑工、父老乡亲带来什么。”
先生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极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总有那么一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会象今日对待公司一样对待你!”
“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两个半小时后……”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还指望那一个团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贱货,谁发饷银他们为谁卖命!你们不是出了两万么?我刘某出三万!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一颗子弹从先生身边的人群中飞出来,准确无误地穿过王子非的脑袋,象一根大钉,将他死死钉在先生脚下的水磨石台阶上。鲜红的血,从崩开的脑壳里涌了出来,顺着台阶往下缓缓地流。王子非的脚抽动了几下,猝然死去。咽气时,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嘴还微张着,仿佛要向人们再讲点什么……
人们循声望去,夹在众绅士中的刘四爷正慢慢将冒烟的长枪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这一切,柔声对秦振宇道:“秦总经理,现在,我们该好好坐下来谈谈条件了吧?”
秦振宇几乎是魂不附体了,连连点头应着:“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办!”
先生回首命令道:“广田、刘四,把复工条件书和赔偿约法拿过来,请总经理签字!”
秦振宇老老实实签了字。
人群中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欢呼!那一个个粗野的嗓门里发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直冲天宇。
窑工、乡民在三先生的领导下,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悲剧也由此而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王占元一团兵马开进刘家洼。
三先生捐洋三万,充作军饷,力求军方主持公道。军方应允。嗣后,县知事尹文山以军方做后盾,亲自处理这场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刘广田、刘四旋即被捕,判处死刑。为履行公道原则,县府宣布:复工条件与赔地约法因秦振宇已自愿(!)签字,当即行生效。董事会得知详情,自知办矿艰难,前途渺茫,纷纷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内外交困,无力支持,宣告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倒闭,四千窑工失业……
第十节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战争中倒下去的英雄豪杰长眠于地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最终和脚下的土地溶为一体了。活着的人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们自己的,现在,却一古脑算到他们头上。于是,刘广田、刘四爷,刘姓门下的两条汉子被抓捕了,被判处死刑了。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个标点,冠冕堂皇地打了下来。
死刑定于次日晨在县城东大门外执行。
当天下午,三先生带着一桌八大皿的宴席,亲临牢狱探望,向两位刘门好汉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毕竟是民国了,狱政也随着时代的进步,向现代文明迈出了大大的一步。刘广田、刘四爷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木制枷锁,而是国外进口的钢手铐、铁脚镣。
看到面目慈祥的先生,刘广田、刘四爷着实惊讶,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刘广田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刘四爷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
“先生!”
三先生捂着左肋的伤口,艰难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拉起了刘四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广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们!老叔让你们受累了!”
“甭说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这时候来看望我们,我们就知足了!”
“先生,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水,深沉地道:“你们这样想,老叔心里更不安宁!你们是我们刘氏家族的骨血,是无愧于我们这块土地的英雄好汉,老叔救不下你们,该遭天谴哇!……”
刘四爷不让先生再说下去,诚挚地道:“先生哪能这么说呢?!能这么轰轰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梦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辈子骚扰邻里,祸害四乡,混吃混喝,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招人恨哇!今日里,我能为四乡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实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谢您才是,谢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来世变牛变马,也要再到这世界走上一回,报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连连点头:
“是的!是的!你们不是为自己死的,你们是为东大乡、刘家洼、青泉县的父老乡亲死的!老叔要给你们立碑传世,让人们世世代代记住你们的忠烈义举!你们的家眷亲人,将会得到父老乡亲的接济、帮持,你们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先生命家丁将酒菜抬进牢内,顺序摆在地上,自取海碗一只,倒满高粱烧,高高举过头顶:
“来,二位贤侄,老叔代表四乡父老为你们饯行!”
“谢先生!”
二人泪流满面,双双跪下……
探监归来,先生当即请人接来土匪祁老六,恳请他星夜带人劫狱。祁老六有愧于先生,巴不得有一个报效的机会,一口答应下来,遂带所有弟兄倾巢出动,当夜奔至县城。
却不料,先生早已将劫狱的消息告知官席,祁老六和几十个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大兵的伏击,祁老六拒捕毙命,手下的人马除几个侥幸逃生外,大部被歼。次日晨,在二刘被枪杀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枪的尸体已被大钉钉在东门外的城墙上,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祁老六被钉上城墙不一会儿,刘广田、刘四爷被押出牢狱,执行枪决。
时代的进步也体现在行刑的手段上,砍头已被官府明令禁止,据说,砍头有碍观瞻,也很有些洪荒时代的野蛮味道。官府将杀头改为枪决。枪决固然有了文明的气息,却给围观者带来了极大的失望,枪决确不如杀头耐看。
上午九时,刘广田、刘四爷被五花大绑押出东门,两旁围观者不下千人。官府、军方出动了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大兵肃立大路两旁,预备弹压可能发生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