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叙述神父和理发师在我们异想天开的绅士的书房里进行了一次很有趣的大检查。
这时,堂吉诃德还在呼呼大睡。他那些害人匪浅的书都在他的书房里,神父便向堂吉诃德的外甥女要钥匙,她欣然交给了他。众人走进书房,女管家也跟着进去,发现里面有一百多部精装的大部头的书,还有若干本小册子。女管家一见这些书,便出去拿来了一小盆圣水和一柄洒圣水的帚子,说道:
“给,硕士先生,请您在房间里洒上圣水。这些书里魔法师实在太多,我们要一个不留地将他们赶出人世,免得他们进行报复。”
看到女管家那个天真的模样,硕士禁不住笑了。他请理发师把书一本本递交给自己,他一本本浏览着,看里面说些什么,也许能发现几本可免于火刑的书。
“不行,”外甥女说,“一本书也不能放过,因为每本书都是害人精。最好还是将这些书都从窗口扔到天井里,然后堆成一堆,一把火烧掉。要不,就搬到后院去,在那儿烧更好,免得这儿烟雾腾腾。”
女管家也是这么说,她俩都有共同的愿望,要将那些无辜的书处以死刑。然而,神父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起码也得看看书的标题。尼古拉斯师傅递给他的第一本书的书名是《阿马蒂斯·德·加乌拉四卷集》。
“看来这书还有点儿玄呢,”神父说,“我听说这本书是西班牙刊印的第一部骑士书,别的骑士书都是由它衍生出来的。我认为这本书开了一个坏头,创了一个坏流派,我们应该毫不姑息地将它判处火刑。”
“这话不对,先生,”理发师说,“我听说这书是所有骑士小说中写得最好的一部,有很高的艺术性,应该得到宽恕。”
“这倒是事实,”神父说,“凭这一点我们暂且饶它一死。我们再来看看它旁边的这一本吧。”
“这是《艾斯普兰狄安的丰功伟绩》,是《阿马蒂斯·德·加乌拉》的嫡传。”
“说实在的,”神父说,“饶了父亲,就饶不了儿子了。管家太太,快打开这扇窗户,把这本书扔到后院。一会儿我们把书堆成一堆,生火烧吧,现在就让这本书垫底了。”
女管家欣然照办。这个艾斯普兰狄安就被抛到后院,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大火来吞没自己了。
“再拿一本来,”神父说。
“这部书叫《希腊的阿马蒂斯》,我认为,这一边的都是阿马蒂斯家族的人。”
“那就全都请它们上后院吧。什么宾蒂基涅斯特拉王后啊,达里纳尔牧童啊,还有他的那些牧歌啊,以及那些杂乱无章、令人生厌的文章啊,统统烧掉。倘若我的生身父亲变成了游侠骑士,也让他和这些书一起付之一炬。”
“我也是这个看法,”理发师说。
“我也是,”外甥女说。
“既然这样,”女管家说,“那我们把这些书都搬到后院去吧。”
众人把书全都交给了她,好大的一堆。她不想从楼梯往下搬,把书全都从窗口扔下去。
“这大部头的是什么书?”
“这是《堂奥利房德·德·劳拉》。”
“此书的作者与《群芳园》的作者是同一个人,”神父说。“我也不知道这两本书中哪一本真实一些,说得明白一点,是哪一本谎言少一些。我只能说,这本书荒诞不经,一派胡言,让它到后院去吧。”
“下面一部书叫《弗洛里莫尔德·德·伊尔加尼亚》,”理发师说。
“弗洛里莫尔德先生也在这儿!”神父说,“他得立即上后院去!虽说他身世奇特,历尽艰险,但文笔干瘪无力。管家太太,送他上后院去吧,还有这一部也得去。”
“我的先生,我很高兴这样做,”她兴高采烈地干着神父让她干的事。
“这部书叫《普拉蒂尔骑士》,”理发师说。
“这是一部古书,”神父说,“从中找不到任何可使它获赦的东西,让它也和别的书一起上后院去吧。”
那本书被送走了。他翻开另一本书,见标题是《十字架骑士》。
“由于此书的标题很神圣,内容贫乏点似可原谅。可是,常言道,十字架的后面隐藏着魔鬼。送他上火堆里去吧。”
理发师又拿起一本书,说道:
“这是《骑士之镜》。”
“这部大作我拜读过,”神父说,“里面有莱依纳尔多斯·德·蒙塔尔瓦和他的朋友们、同伙们,个个都是赛过卡科[66]的江洋大盗;还有十二武士和秉笔直书的史学家杜尔宾[67]。说实在的,对这些人物我只判他们个终身流放也就够了,因为他们对著名诗人马德奥·博亚尔多[68]的诗作有贡献,基督教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69]又取材于博亚尔多的作品。说起阿里奥斯托,我此时若见到了他,如他不说母语,我就不尊敬他;如说他本国语言,我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70]。”
“我倒有阿里奥斯托诗作的意大利文本,”理发师说,“可我看不懂。”
“你就是看懂了,也没有什么好处,”神父说,“我们原谅那位上尉先生吧,他压根儿就不应该将这本书译成西班牙语,介绍到西班牙来。这样一来,反而大大减低了它原来的价值。把一种语言的诗作译成另一种语言,大体都会有这个毛病。尽管译者功夫很深,技巧很高,总难以达到原诗的韵味。我说,这本书,还有别的讲法兰西事情的书,都一起拿到一口干燥的井里去存放着,等人们取得一致意见后再作处理。只是有两本书是例外:一本是《贝纳尔多·德尔·卡尔比奥》,这儿就有这本书;另一本叫《隆塞斯巴列斯》。这两本书一落入我手中,就立即交给管家太太,由她扔到火里去,毫不怜惜。”
对神父的这番言论,理发师深表赞同,认为这样做很好。他明白,神父是个很好的基督徒,他笃信真理,不合情理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又打开一本书,一看书名是《帕尔梅林·德·奥里巴》,旁边一本叫《英国的帕尔梅林》。硕士见了这两本书后,说:
“前面这本书应该撕成碎片,烧成灰,连灰也不要留。这《英国的帕尔梅林》可得作为稀世珍品,好好保藏起来。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打败了大流士时,在诸多的战利品中得了个匣子,用来保存诗人荷马的作品。我们也得做这么一个匣子,来保存这本书。老兄,这本书有两个方面很有价值:一方面这本书本身属于上乘之作;另一方面,它名气很大,其作者可能是个圣明的葡萄牙国王[71]。书中讲的米拉瓜尔达城堡内的种种历险,异常生动,文笔也十分流畅。人物的语言既典雅又明快,而且非常适合人物的个性。所以,我说,你要是不反对的话,尼古拉斯师傅先生,这本书和那本《阿马蒂斯·德·加乌拉》就不要烧掉了。其余的书,不必再加审查,一律让它们葬身火海。”
“那不成,老兄,”理发师说,“我手上这本书可是有名的《堂贝利亚尼斯》呢。”
“这本书嘛,”神父说,“作者写第二、三、四部分时肝火太旺,得吃点大黄,清清火气。另外,还得删去有关描写‘英名城堡’的章节以及某些荒诞无稽的部分。对这本书不妨暂不作结论,看看它会不会悔改,再视情况决定从宽处理还是依法严惩。老弟,这本书就暂时放在你家里吧,可谁也不许看。”
“好的,”理发师说。
神父不想将这些骑士小说逐本进行审问,他让女管家拣大部头的书扔到后院去。这次烧书,神父不叫别的什么人,却偏偏叫了这个最爱烧书的女管家。对她而言,烧书比织一匹又宽又细的布还要痛快。她一下子就抱起七八本书全准备扔到窗外。由于搬得太多,走到理发师身边时,有一本掉了下来。理发师从脚边拾起,想看看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一看这书的书名是《声名远扬的白衣骑士蒂朗德传》。
“天哪,”神父嚷道,“白衣骑士蒂朗德原来在这里!快拿来给我看看,老弟。我发现这本书趣味盎然,情节非常离奇。书中讲到英勇的骑士堂吉利雷松·德·蒙塔尔瓦和他的弟弟托马斯·德·蒙塔尔瓦,还有封塞卡骑士;讲到勇敢的蒂朗德骑士与猛犬的那场恶斗;讲到那个绰号为‘心之所爱’的姑娘如何伶牙俐齿,寡妇雷波萨达如何瞒天过海,驰骋情场;还讲到那个皇后娘娘如何爱上了她的侍从伊博利托。老弟,跟你说句真心话,就笔法而言,这本书是世界上最好的书。书中的那些骑士,饿了也吃饭,困了也上床睡觉,死也死在卧榻上,临死时还立遗嘱。这些事情在别的骑士书中是见不到的。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正由于作者在书里没有像别的书那样写一些疯疯傻傻的事,他可能会被判处终身服苦役。你可以把这书拿回家去看看,就会发现,我刚才跟你讲的话全都是真的。”
“你的话准是错不了,”理发师说,“可是,这儿剩下了这些小册子该怎么处理?”
“这些小书恐怕不是骑士小说,”神父说,“可能是诗集。”
他打开一本,发现这是豪尔赫·蒙特玛约尔的《狄亚娜》[72],他料想其余的书也属同一类,便说:
“这些书就用不到烧掉了,因为它们不像骑士小说那样坑害人。这种书读了能增长知识,却又不产生危害。”
“啊,硕士先生,”外甥女说,“这些书也应该和其他的书一样送去烧掉啊。等我舅舅养好了骑士病,看了这些书,用不了多久他又会去当羊倌,在森林里,田野间弹唱牧歌。他若成了诗人,那情况就更糟了。听说想作诗这个病是个不治之症,还会传染呢。”
“这姑娘说的也在理,”神父说,“给我们的朋友去除这个隐患,消除这种机会是有好处的。我们就从蒙特玛约尔的《狄亚娜》开始吧。我的意见是这部书不要烧,但要全部删去有关女巫费丽西娅和魔水的那一部分,书中那些长诗也要删去,只留下散文部分,这样,便能成为同类作品中最优秀的一部。”
“下面一部是《狄亚娜》的续集,书名是《萨拉曼卡人》,”理发师说。“还有一本书名也是《狄亚娜》,作者是希尔·波罗。”
“那本叫《萨拉曼卡人》的书,”神父说,“就送到后院,让它和那些被判火刑的书做伴儿去吧。希尔·波罗的那部《狄亚娜》应该当作阿波罗[73]的作品那样给珍藏起来。快点儿干,老弟,天都快黑了。”
“这本书叫《恋爱中的福尔杜纳十卷本》,”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书,说,“作者是撒丁岛诗人安东尼奥·德·罗弗拉索。”
“凭我的神职起誓,”神父说,“自从太阳神成为太阳神,缪司[74]成为缪司,诗人成为诗人以来,像这样有趣,这样离奇的书还没有人写过。就其写作技巧而言,这部书在所有的这一类书中是最优秀的,是绝无仅有的。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就不会知道书中说的有趣的事儿了。老弟,把这本书给我吧,发现了这本书,比得到佛罗伦萨的呢制道袍[75]还珍贵呢。”
说完,他就乐呵呵地把这本书放在一边。理发师接着说:
“以下几本书分别叫《伊比利亚的牧童》、《埃纳雷斯的仙女》和《从忌妒中醒悟过来》。”
“这几本书就用不到再审核了,”神父说,“全交给女管家吧。为什么这样做就不用问了,说起原因来话太长了。”
“下面的这一本叫《费利达的牧人》[76]。”
“这不是牧人,”神父说,“是个很有修养的朝臣,该把它像珍品一般保藏起来。”
“这本大部头书的标题是《诗歌集锦》,”理发师说。
“里面的诗如果少收集一点,就更好了,”神父说,“要将夹杂在那些精品中的坏诗除去。这书的作者是我的朋友,再说,他还写过一些更有魄力、更加高雅的作品。就把这本书保存起来吧。”
“这是洛贝斯·马尔多纳多写的《诗歌集》,”理发师说。
“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神父说。“他朗诵起诗来,抑扬顿挫,令人叫绝;他吟唱起诗来,音色婉转,妙不可言。他写的田园诗长了点儿,不过,好诗不嫌长。此书可以跟刚才选出来的那几本书放在一起。它旁边的那本是什么书?”
“这是米盖尔·德·塞万提斯的《伽拉苔亚》[77]。”
“这个塞万提斯是我的故交了。此人向来多灾多难,无法显露他的文才。他这本书有些新意,也说明了一点儿问题,只是没有结论,该等着读他预告出的续集。现在读者有些苛求,该书修改后也许会得到他们的宽容。老弟,暂且将它幽禁在你家里,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吧。”
“我乐意照办,”理发师说,“这儿有三本书,是在一起的。一本是堂阿隆索·艾西亚的《阿劳乌加纳》[78],一本是胡安·鲁福写的《奥斯特里亚达》[79],还有一本是巴伦西亚诗人克利斯托巴尔·德·比鲁艾斯写的《蒙塞拉托》[80]。”
“这三本书是卡斯蒂利亚语[81]的史诗杰作,可与意大利最优秀的史诗比美,应该作为西班牙诗歌中最宝贵的财富收藏起来。”
神父已经有些厌倦了,他想把其余的书统统烧掉了事。但是,这时理发师正好打开了一本书,书名是《安杰丽嘉的眼泪》[82]。
“要是把这本书也送去烧掉,”神父听到这书的书名后说,“我也会流眼泪的。这书的作者不仅是西班牙,而且是全世界最有名气的诗人之一。他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寓言故事,译得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