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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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叙述牧羊人对堂吉诃德等人讲的故事。

这光景,有几个年轻人从村上送来了粮食。其中一人说:

“伙计们,你们知道村上出事了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呢?”一个牧羊人回答说。

“那就听我说吧,”那年轻人说,“今天上午那个叫格利索斯托莫的牧羊大学生死了。人们说,他的死是因为他爱上了富豪吉列尔莫的女儿玛塞拉这妖女。这女人装扮成牧羊姑娘,常常出入于这一带荒僻的地方。”

“你是说他的死同玛塞拉有关?”一个牧羊人问道。

“是啊,”年轻的牧羊人说,“妙就妙在他在遗嘱中要求将他像摩尔人一样埋葬在野地里,墓地要选在栓皮槠泉水旁的那块岩石下。有人说,他曾经说过,他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玛塞拉。他临死前还嘱咐了一些别的事情。村上的神父说,这些事都办不成,也不便照办,因为都有异教的嫌疑。他的好朋友,也就是同他一起当牧羊人的那个大学生安布罗西奥说,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遗嘱。为这件事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后来还是按照安布罗西奥和他的那些牧羊朋友的意思办了。明天就要在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地方举行规模盛大的葬礼。我认为非常值得一看,至少我是一定要去的,哪怕当天回不了村。”

“我们大伙儿都去吧,”牧羊人说,“一会儿我们抽个签,看谁该留下来照看羊群。”

“你说得对,佩德罗,”一个牧羊人说,“不过,抽签倒是用不着,我替大伙儿留下来就是了。你别以为我是舍己为人,也不是我不想去看,是因为那天脚上扎了一根刺,不好走路。”

“不管怎样,我们还得感谢你啊,”佩德罗说。

堂吉诃德请佩德罗谈谈那个死者的情况,还有那个妖女,又是什么人。佩德罗回答说,据他所知,那死者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住在那边的一个山村里。在萨拉曼卡上了多年大学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听说他特别精通有关星星的学问,知道太阳和月亮在天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他能确切地说出太阳和月亮哪一天给“吃”掉。

“这叫‘蚀’,朋友,不叫‘吃’,是这两颗最明亮的星星突然暗淡下去了,”堂吉诃德说。

可是,佩德罗没有注意到这些枝节问题。他继续说道:

“同时,他也能预测,哪一年是丰年,哪一年是‘欠’年。”

“朋友,你说是歉年吧,”堂吉诃德说。

“欠年和歉年,还不是一回事嘛,”佩德罗说,“我继续说下去吧。正由于他能预测未来,他父亲和他的朋友都很相信他,结果发了大财。他常常给他们出主意:‘今年种大麦,别种小麦;或今年种鹰嘴豆,不要种大麦;明年油料作物大丰收,未来三年里,一滴油也收不到。’他们按照他说的办。”

“这种学问就叫星相学。”堂吉诃德说。

“我也弄不明白这叫什么学,”佩德罗说,“反正这方面的事儿他全懂。他懂的事儿还不止这些呢。他从萨拉曼卡回来没有过几个月,一天他突然脱下有学问的人穿的长衫,拿起牧羊人用的弯柄杖,穿上羊皮袄,一身牧羊人的装束。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安布罗西奥,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这时,也和他一样,换上了牧羊人的装束。我还忘了说一件事。死去的这个格利索斯托莫还写得一手好诗,能写圣诞节颂歌,还能编写耶稣圣体节演的圣经故事剧,让村庄上的年轻人演。大伙儿都说,这些东西写得棒极了。村上的人看到这两个大学生突然一身牧羊人打扮,都觉得惊奇万分,猜不透是什么东西促使他们俩作这样奇异的改装。正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位格利索斯托莫的父亲去世了。他继承了大笔遗产:有动产,也有不动产,还有数目不小的牲口和大量的现款。这些他全都继承了,他也配得上,因为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专和好人交朋友,心地善良,就连那张脸蛋也长得很忠厚。原来这年轻人变换装束的目的是想在荒山野地里追逐那个叫玛塞拉的牧羊女,因为这个已经去世的格利索斯托莫爱上了她。我现在告诉你们这女孩子是什么人吧,让你们知道了也有好处。你们即使比‘萨纳’还长寿,也许(甚至不必用也许这个字眼)还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事。”

“你应该说萨拉[120]。”堂吉诃德容不得牧羊人念别字,纠正他说。

“萨拉真够长命的,”佩德罗说,“先生,您要是每句话都挑我的错,我们说一年也说不完。”

“对不起,朋友,”堂吉诃德说,“我是觉得萨纳和萨拉相差太大,才提醒你一下。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萨纳比萨拉的命还长呢。你讲下去吧,我再也不打岔了。”

“那我继续往下讲吧,我的先生,”牧羊人说,“我们村子里有个农夫,名叫吉利尔莫,家境比格利索斯托莫父亲还殷实。上帝除了赏赐他大笔财产,还给了他一个女儿。这女娃一出世,妈妈就咽了气。她妈妈是这周围一带最有脸面的女人。这会儿她好像就在我的眼前,那张脸仿佛上半部有个太阳,下半部有个月亮似的[121]。同时,她手脚很利索,还肯帮助穷人,因此,我认为此时此刻她的灵魂正在天堂里享福呢。她丈夫吉列尔莫失去了这么贤惠的妻子,伤心极了,不久也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女儿玛塞拉。她非常富有,父亲临终时托给她叔叔抚养。叔叔是个牧师,也是本村的神父。女孩儿渐渐长大,出落得非常漂亮,见到了她,就会使我们想起她妈妈。其实,她比她妈妈要好看得多。姑娘到了十四五岁,人见人爱,众人都赞扬上帝,给她塑造得这么完美。许多人似醉如痴地爱上了她。叔叔将她管得很严,要她深居闺房。不过,即使这样,她的美名还是传扬开了。她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又有大笔家产,因此,本村的还有周围好几西班牙里内的大户人家的公子都来找她叔叔求婚。她叔叔是个正正经经的基督徒,见到自己的侄女已到婚龄,很想替她找个婆家。不过,一定要得到她本人的同意。他虽然经营着这女孩子的产业,但并不想拖延她的婚事,从中得到好处。村子里的人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时,常常议论起这件事,都说神父是好人。游侠先生,您该明白,在这人烟稀少的山村,有一点小事,人们就会议论纷纷。希望您相信我的话,一个神父只有好得不能再好,才能使他手下的教民说他的好话,尤其是在山村里。”

“说得对,”堂吉诃德说,“请你继续往下讲吧。这个故事很有趣,佩德罗,你又讲得非常风趣。”

“这是上帝赐予我的天赋吧。我再往下讲吧。叔父虽然多次向侄女提起过婚事,向她介绍这么多求婚的人中每个人的情况,劝她从中选个合适的人作自己的丈夫,但每次她都说自己年纪还小,没有能力自立门户,操持家务,不想成家。看起来,她的托辞也很有道理,因此,叔父也就不再去逼她,想等她年龄再长大一点儿再说,使自己有能力选择意中人。他说得对:做长辈的不应强迫自己的子女成家。然而,事情真出人意料,这个娇滴滴的玛塞拉居然成了牧羊女。她叔父和村上的老乡都不赞成她这样做,都劝她改变主意,可她一意孤行,跟着村上的牧羊姑娘们一起跑到山野里去放牧自家的羊群去了。她一在大庭广众中露面,人们看见了她的花容月貌,我也说不清有多少富家子弟、青年乡绅,像格利索斯托莫一样,一身牧羊人打扮,来到她身边向她求婚。在这些人中间,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有那个死者。他岂止是爱她,简直是崇拜她。玛塞拉开始过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后,平时很少在家,有时干脆不回家去。这样一来,你别以为她会干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不光彩的事来。恰恰相反,她的一举一动很有分寸,非常注意自己的名声,使追求她的这么多年轻人中没有一个人能自夸她已经给了自己半点儿如愿的希望。情况的确这样。牧羊人和她作伴,与她聊天,她并不逃避,也不躲开,她总对他们以礼相待,友好相处。可是,一旦发现对方别有企图,尽管属堂堂正正的求婚,她也会像用扔石器一样将这些人扔得远远的。她这种脾气和个性对村上人的害处比瘟疫还大。她待人热情,又这么漂亮,谁与她相处都会向她表示好感,倾心相爱;但她发现了这点,便随即对你不理不睬,这又会使你感到绝望。因此,受到她冷遇的人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他们只能大声哀叹,说她太残酷无情,太忘恩负义。这一顶顶帽子戴到她的头上倒挺合适。先生,您要是在这里待一些时候,您就能在这山上山下听到一阵阵由那些追求她而感到后悔失望的人发出的哀怨声。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地方,长着二十多棵大山毛榉,每棵树干上都有一块刮去树皮的地方,上面刻着玛塞拉的名字。有的名字上面还刻着一顶王冠,意思非常明白,爱她的人认为,她应戴上这顶王冠,只有她配得上,因为她是绝代佳人。那些失恋的牧羊人,有的在这里唉声叹气,有的在那儿满腹哀怨;那边有人在唱情歌,这边却在唱绝望的悲歌。有人通宵达旦坐在橡树下、岩石旁,一夜没有合过的双眼满是泪水,早晨阳光射到他身上,他还沉浸在一片相思中。也有人在夏日炎炎的正午,躺卧在滚热的沙地上,仰天长叹,向仁慈的上苍诉说自己的哀怨。美丽的玛塞拉将追求她的人个个都战胜了,而她自己仍然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我们这些认识她的人都想有朝一日能见到她的傲气会有怎么样的结局,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福气能娶她,驯服她这个厉害的女人,享受她的绝世美貌。我讲的这些事都是真实有据的,因此,刚才我们的伙计一说格利索斯托莫的死也与她有关,便认为这是确实的。先生,明天的葬礼我劝您一定要去看看,肯定值得一看。格利索斯托莫有很多朋友,他选定的墓地离这儿只有半西班牙里地。”

“我一定想办法去,”堂吉诃德说,“非常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么个有趣的故事,给我增添了乐趣。”

“哎,”牧羊人说,“我知道的有关追求玛塞拉的人的情况,还不到实际情况的一半呢。不过,明天路上也许能碰到个把牧羊人,他会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们的。眼下您还是到屋里去睡一会儿吧,外面露水太大,对您的伤口不利。刚才伤口上了药,不久就会好的。”

桑丘·潘沙听刚才牧羊人讲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心里一肚子火。这会儿他也劝主人到佩德罗的屋里去睡。堂吉诃德在屋里睡下后,学着玛塞拉的那些追求者,整夜地在思念他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桑丘·潘沙在罗西纳特和他自己的那匹毛驴的中间找了个地方躺下。他可不像那失恋的情人,只是像个挨了打、浑身疼痛的人那样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