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继续叙述堂吉诃德和比斯开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位骑士与杨桂斯人相遇后遭到的危险。[106]
桑丘·潘沙挨了修士的骡夫们一顿毒打，早已从地上爬起，看着他主人堂吉诃德打架。他心里暗暗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取得胜利，给他赢个把海岛，让他当个总督什么的，就像主人当初允诺他的那样。见到这场架已经打好，他主人准备重新上马，便过去替他扶住鞍镫。
在他上马之前，双膝跪地，吻了吻他的手，说：
“堂吉诃德老爷，请您将这次鏖战中赢得的海岛管辖权赏赐给我吧，不论这个岛有多大，我认为我有力量管好它。别人怎么管，我也怎么管，别人管得多好，我也管得多好。”
堂吉诃德回答说：
“桑丘老弟，你该明白，这次历险和其他与此类似的历险一样，不属海岛奇遇，这是十字路口上遭遇到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除了打破了脑壳，赔掉一只耳朵，是赢不到别的什么东西的。别着急，奇遇总是会到来的，到时候不但会让你当总督，还能让你当更大的官儿呢。”
桑丘对堂吉诃德再三道谢，又吻了吻他的手，还吻了一下他铠甲的边缘。然后，扶他骑上罗西纳特，他自己也骑上毛驴，跟他主人走了。堂吉诃德既没有同马车上的几位女眷告别，也没有和他们交谈，便很快跑进附近的树林里。桑丘拍拍他的毛驴，拼命往前赶去。无奈罗西纳特跑得很快，眼看自己已落在后面，只好大声对主人说，请他等一下。堂吉诃德勒住罗西纳特的缰绳，一直等他那精疲力竭的侍从来到他身边。桑丘到了他面前说：
“老爷，我认为我们应该找个教堂躲避一下。刚才给你打伤的这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去报告神圣友爱团[107]，让他们的人来抓我们。说真的，我们要是给抓进监狱里，要出来可就得花大力气了。”
“住口，”堂吉诃德说，“你在哪儿见到过或读到过杀人累累的游侠骑士吃过官司的！”
“我可不懂什么叫结怨[108]，我这辈子还没有结过什么怨呢。我只知道，这神圣友爱团专门管在荒野里打架的那些人，别的我不懂。”
“别着急，朋友，”堂吉诃德说，“即使你落到咖勒底[109]人的手中，我也要把你救出来，更何况是神圣友爱团呢。不过，你得以自己的生命起誓，告诉我，在当今世上你还见到过比我更勇敢的骑士吗？我能猛冲，也能苦战，我有本领将对手打得遍体鳞伤，人仰马翻，你在骑士传奇中读到过，还有谁在这些方面比我强的吗？”
“说句实在话，”桑丘回答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读过骑士传奇，因为我根本就不会认字写字。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打赌，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侍候过比您还要胆大无畏的主人。上帝保佑，可别因为您这么胆大，让我们落到了刚才我说过的这些人手中。请您给自己治治伤吧，这只耳朵淌了好多血。我这褡裢里有纱布和白油膏。”
“如果当初我能想到给自己配制一瓶子菲亚拉弗拉斯[110]的香油的话，”堂吉诃德说，“这些东西都用不着了。这种油只要滴上一滴，就能药到病除。”
“是什么瓶子，装的什么油呀？”桑丘·潘沙问道。
“是一种香油，”堂吉诃德回答说，“我还记得配制这种香油的配方。有了这种油就不会死了，受了伤也不会死的。我炮制好了就给你。往后在打仗时，你若见到有人将我齐腰斩成两段（这种情景是常有的），你要趁血还热时，巧妙地将掉在马下的那截身子安在还在马鞍上的那半截身子上。注意，一定要安得合缝，不差分毫。然后，你再给我喝两口我刚才说的那种香油，我就会完好无恙，比苹果还完好。”
“我如果有这种药，”潘沙说，“就不想当您答应过的海岛总督了。我对您效了不少劳，我也不要您给我别的什么报酬，只希望您将这种神油的处方传授给我。我估计一盎司[111]这种油能卖两个里亚尔，这到哪儿都能卖得出去。这样，我就用不到再操劳什么，就可以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了。不过您得先告诉我，配这种油是不是很花钱。”
“花不到三个里亚尔就可以配制三阿孙勃雷[112]的香油。”
“既然这样，”桑丘说，“您为什么现在不快点去配制这种香油？干吗还不快点教我？”
“别嚷嚷，朋友，”堂吉诃德说，“往后我有更大的奥秘教给你，更大的好处赏给你呢。可是，眼下你得给我治治伤。我这耳朵疼得受不了啦。”
桑丘·潘沙从褡裢里取出纱布和白油膏。这时，堂吉诃德见自己的头盔给劈烂了，疯劲又上来了。他一手按剑，双目注视着天空，说：
“当年伟大的曼图阿侯爵曾起过誓，他一定要为他外甥巴尔多维诺斯之死报仇，否则，他就不铺台布吃饭，不与他妻子亲热等等，还有其他方面一些事，我记不清楚了。现在我以万物的造物主和全套四部福音全书的名义起誓，那个人这样欺侮我，我如果报不了这个仇，就完全像曼图阿侯爵在誓言中说的那样过日子。就是那些我记不起的事，也算我已起了誓，都完全照办。”
桑丘听了，说：
“堂吉诃德老爷，您该明白，如果那个骑士听从您的吩咐，前去拜见我们那位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那他该做的事也就做完了。倘若他没有犯新罪，就用不到再受罚了。”
“你这话说得很对，”堂吉诃德说，“因此，刚才要找他报仇的誓言作废了。不过，我得重新起个誓，我一定要找个骑士夺回一只头盔，样子要和我这只一样，还要和我这只一样好。否则，我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过日子。桑丘，您别以为我这是信口开河，我是跟人学的。当年为曼布利诺的那顶头盔，也发生了和眼下一模一样的事情，萨克利潘特为此遭了殃[113]。”
“把刚才起的这些誓都送给魔鬼吧，我的老爷，”桑丘说，“这种誓言既有损健康，也有害心灵。否则，请您告诉我，要是过了好多天我们还是见不到一个戴头盔的骑士，我们该怎么办？您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誓言吗？那就会有许多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比如说，得穿着衣服睡觉啦，不能在村庄里过夜啦，像这样的自我惩罚的条款足有千百条，这都是那个疯老头曼图阿侯爵起的誓，而您又重申了他的誓言。您好好看看，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中没有一个戴头盔的，他们都是骡夫和车夫。他们不但不戴头盔，而且连这玩意儿的名称也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呢。”
“这你就错了，”堂吉诃德说，“在这个十字路口，要不了两个钟头，我们就可以见到全身披挂的武士，数量比赶到阿尔布拉去夺取美人安杰丽嘉的人还多[114]。”
“得了，但愿是这样吧，”桑丘说，“求上帝保佑我们走好运吧。只要能早点赚到使我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海岛，我死也瞑目了。”
“我早跟你说过，桑丘，这件事不用你操心。如果没有海岛，像丹麦王国和索里亚迪萨王国[115]这样的王国有的是，对您来说，就像戒指套在你手上这么合适。再说，那是陆地，你一定会更满意。不过，这件事就以后再说吧。现在您在褡裢里拿点吃的来，我们吃点儿东西。然后，我们去找个城堡过夜。我还得给您配制我对你讲过的那种香油呢。说实在的，眼下我这只耳朵痛极了。”
“我这儿有个葱头，有点儿乳酪，还有几块硬面包，”桑丘说，“不过，像你这样威武的骑士是不该吃这样的东西的。”
“你这就不懂了，”堂吉诃德说，“我来告诉你吧，桑丘。一个月不吃饭，这是游侠骑士的光荣；即使吃，也是身边有什么吃什么。你要是像我一样读了很多传奇，你就会相信它了。我虽然读了许许多多传奇，可是，没有一本书上讲到骑士吃东西的。有时偶然提到，也都是一些规模盛大的宴会。平时，骑士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苦。虽然书中告诉我们，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是凡人，不能不吃饭，也不能不干人生必需的那些事情。不过，你也该明白，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丛林中，在旷野里度过的，没有人给他们做饭，因此，他们日常吃的多是粗茶淡饭，就像你现在给我吃的东西那样。因此，桑丘朋友，你别烦恼，有些事是我自己愿意干的，你不要别出心裁，另搞一套，改变游侠骑士们的习惯。”
“请原谅，老爷，”桑丘说，“我刚才说了，我是个睁眼瞎，游侠骑士的规矩我一窍不通。因为您是个骑士，往后我就在褡裢里给您装上各种干果；我不是骑士，就给自己采办一些飞禽走兽和其他有营养的东西。”
“我不是说，桑丘，”堂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只能吃你说的那些干果，不能吃别的东西；我是说，他们平常吃的是这些食物，以及田野里挖到的野菜。他们能识别野菜，我也能这么做。”
“能识别野菜也是一桩本领呢，”桑丘说，“我想，总有一天会用上这门学问的。”
桑丘从褡裢中取出他带来的食物，两人亲亲热热地吃了起来。他们急于找个地方过夜，便草草吃完他们那一顿简便的饭食，各自上了坐骑，赶在天黑以前，想尽快找个村庄过夜。可这时太阳已下山，他们的希望落空了。附近发现有几间牧羊人的草房，他们便决定在那里投宿。桑丘因找不到村庄过夜，心里很难过；而他的主人却因能露宿而非常欢欣。他认为，露宿一次就是对骑士的一次考验，能提高自己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