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老会(1)
街巷越走越湫隘,房舍越见越敝旧。欧阳修虽然知道老师杜衍的简约淡泊脾性,也听说他谢事后没有还乡建宅,只借住在金陵一所回车院里,但也没料到会简陋如此:毕竟是高年致仕的太师丞相!
进了前院,只见沿墙丛竹凌乱,石隙芜草冷绿,四下没有一个人影。一只正在“哩吸”撒欢的蛐蛐,被他的脚步声吓了,倏地收声敛息。一阵深沉的阒寂,直逼进欧阳修耳鼓去。
他继续轻轻往里走。他知道老师即便在京师为相的时候,只要没有可心朋友来清谈,偌大一座宅院也总是謦欬全无的。
上了正房三级石阶,见左边房门半掩着,一个对窗伏案的瘦削身影,可不正是杜衍么。他怕惊了老人,轻轻咳了一声。杜衍纹丝不动。他又跺了跺脚,还是不见动静。欧阳修索性轻轻走进去,站在老人肩后,这才发现老人正在临写王羲之的《初月帖》。手中的笔顿挫使转,一丝不苟,肩背随着呼吸微动。
“老师——”欧阳修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杜衍将压着纸的左手抬了抬,表示向客人打了招呼,继续一丝不苟地把剩下的半张纸写完,这才回过身:
“哪位来了——呀,是永叔!”
“门生要去睢阳赴任,路过南都,来看看老师。”
“是呀,我们好些年没见面了。快坐下,快坐下说话。”杜衍显得格外欢喜,连声给客人让座,自己却又站起来,拉住欧阳修的双手,眯着老眼打量面前的得意门生,喃喃地叨念:
“永叔!好!好!”
欧阳修也感慨地望着暌别数载的老师。仍是那样清癯羸弱,不仅须发如雪,连眉毛也全白了,毛茸茸地耸起。只有一双眼睛仍然那样澄澈,眼白微蓝,顾盼之间,炯炯有神,一副上寿大耄之相。他欣慰地说:
“几年不见,老师还是这样仙健!”
杜衍抚着稀疏的长须笑道:
“成个雪人了。”
“记得老师说过,这须发是四十岁左右就白了的。”欧阳修笑道,“如今八十整寿了,自然是要‘皑如山上雪’。”
杜衍点点头,又摇头说:“看你还是这么弱不禁风的模样。”
老家人送上茶来,也高兴而恭谨地和欧阳修说了些阔别的话,才退下去。杜衍让欧阳修呷了口茶,开口问道:
“希文近况如何?”
欧阳修沉默了一下,皱眉笑道:
“数见斥逐,而憨直之气如故。”
杜衍深深点头。
“所以梅圣俞把希文比作啄木鸟。”欧阳修道,“还写诗赠他:啄尽林中蠹,未肯出林飞。不识黄金弹,双翎堕落晖。”
杜衍抚摸着雪白胡须,眨着清澄的眼睛,慢慢说:
“好——好——”
欧阳修不明白老师夸的是梅尧臣这几句诗好,还是范仲淹那疾恶如仇的脾性好,很想问问。可是他不愿因此引出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和年长近四十岁的杜衍、只长十四岁的范仲淹,是谊在师友之间的同僚,肝胆相照的朋友。庆历初年,范仲淹与杜衍、富弼、韩琦等志同道合的大臣,力主“新政”,提出救治国家,消除弊端的十项建策。欧阳修勠力同心,写了许多凌厉雄辩的文章和奏议,为之鼓吹,驳斥那些因循守旧、攻击新政不遗余力的豪门权贵。后来又共同承受了由此带来的一连串忌恨、谗劾和不公正的沉重责罚。特别是自己,几度迁谪,宦情早已淡薄,只想吟啸山林,诗酒自娱。不想种种污秽中伤之词,竟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堪入耳。他岔开话题说:
“老师提起朝中琐事,唯有田元均妙人妙语值得一谈。”
“哦?”杜衍扬眉说,“说来听听!”
“京师中诸司库务,都由三司荐举官监。这是所谓肥缺美差。因此,权贵之家的子弟亲戚趋之若鹜,向三司因缘请托的不可胜数。这些老师是深知的。”
“不错。”杜衍点头说,“三司掌管盐铁、户部、度支,统筹国家财政,因此钻谋之人众多。做三司使的人,常常为此疲于应付,不胜其烦。”
欧阳修忍住笑说:
“田元均是位宽厚长者,他在三司,最厌烦前来托缘求情的人,但又不便严词峻拒,只好按捺住不快,装出笑脸,好言劝解打发。他私下对人说:‘做三司使几年,强颜为笑太多了,直笑得这张脸像靴子皮一般。’”
杜衍品味着这句话,联想起那灰黯疲塌、皱纹纵横的皮靴面子,忍俊不禁,发出老年人短促而沙哑的笑声,很久都止不住。欧阳修赶紧端茶给老师喝了几口。杜衍咂着瘪瘪的嘴,好容易缓过气来。咀嚼着这句话,又撑不住自笑起来。
“田元均现在成都,政声极高。小民来诉讼,有的懦弱怕官,到了大堂便战栗嗫嚅,不能成声。田元均都要和颜悦色地耐心讯问,使其尽诉详情。因此决断未尝失误。蜀人给他个美号叫‘照天蜡烛’。”
“哦——‘照天蜡烛’,好!好!”杜衍拈着胡须品味,“蜀人诙谐善形容,果然不差。”
师生俩海阔天空地闲聊开去,话题无非是朝野掌故、友朋行踪。欧阳修发现杜衍虽然致仕七八年了,对朝政国事不仅关心如故,并且举凡较大的事情,无不知道。两人说得高兴,等到老家人进来请他们入席,才发觉已到午膳时候。
到了外间,小桌上摆着一盆粟饭,两盘小菜,两碟饼饵;连饭碗在内,一色漆器。欧阳修前些年在京都,常在老师家用膳,知道杜衍简约淡泊的性情。虽然当时做着枢密使的高官,饭食也是这样简单。府中尽有金银名瓷的器皿,但他总是用漆器。夜间不燃官烛,常是油灯一炷,荧然欲灭,与客人相对清谈。
主客入座,杜衍指着高高的锡酒壶,对欧阳修说:
“永叔,你知我素常不甚饮酒,凑巧今日午后又还有一个不得不饮上几口的场合,就不陪你,你自斟自饮吧。”
欧阳修忙道:“门生是无聊才饮酒。今日得与老师清谈,便是琼浆玉液也不稀罕了!”
“不见得吧?”杜衍笑道,“你是诗酒风流的大名士,莫在老夫这里受了委屈。”
欧阳修心头怦然一跳,耳根微微热起来。老师似乎话里有话。那些诽谤自己的流言蜚语,可不有许多正是从这浅斟低唱中生出来的么?他想索性向老师合盘诉诉,心里痛快一些。心中刚在打主意,却听杜衍说道:
“好,那就不虚设故事了。我们用饭。”
师生两人慢慢吃饭,一边说些闲话。杜衍忽然问:
“那位状元公如何?”
“状元公?本科状元公么?”
“不!贾,贾——”老人眨着眼想。
“呵,老师问的想是丙戌科状元贾黯?”
“对了,贾黯。”
“不差!”欧阳修说,“政声颇佳。”
杜衍欣慰地点着头:
“那年他高中后来看过我,谈了片刻。我看是个人才。”
欧阳修笑着说:“说起那次拜望老师,他还有些不平哩。”
杜衍愕然:“呵?怎么会?”
“贾黯次日也曾来看门生,他说,老师见了他,不问别事,但问他家乡有无产之类。想是看他鄙陋,无人品文章可言,才只问财货。”
杜衍的筷子举在空中,扬着雪白的浓眉想了一会,说:
“哦——原来他想岔了。老夫久历宦海,知官场弊端之一,是这上下左右种种酬酢虚礼的掣制。如果家中生事匮乏者,遽入宦途,穷于应付,便难免俯仰依人,不能自己。轻率进退,不能自重,等闲葬送了王佐之材。贾君名在第一,以文章大魁天下,学问不问便可知。我只担心他生事不足,阅历又浅,如受财货之窘,而轻于进退,不得行其大志,所以问了一问。是怕辜负了一个人才,何尝是轻视他呢。”
欧阳修放下碗箸,轻击桌面,连声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听了老师这几句话,茅塞顿开。几时见到贾黯,将这番意思转告,他也必定叹服感激。”
用完饭,回到书斋坐下。换了茶,喝了几口,便见老家人捧着个布包来请杜衍过目。杜衍挥手说:
“随便就使得,拿开去!”
欧阳修见那打开的布包中,是几件出门衣裳,就问道:“老师午后是赴什么宴会?”
杜衍笑道:“借了个园子,做一个‘五老之会’。”
“五老之会?这五老是……”
“一个是太子宾客致仕的王涣,今年九十岁了;一个是光禄卿致仕的毕世长,九十四岁;还有兵部郎分司朱贯,八十八;尚书郎致仕的冯平,八十八。我八十岁,算是座中最小的了,做的是头一回东。今天轮到王涣做东。”
欧阳修惊喜:“呀!难得难得!真称得上太平盛事,国家祥瑞了!”
杜衍抚着疏朗的白须呵呵笑。欧阳修好几年没有见到杜衍,这几年又积郁了许多的愤懑隐痛。今日接触杜衍的寥廓襟抱,顿觉尘虑尽消,如同沐浴在骀荡春风之中。他心中眷眷,很想在这种淡泊宁静的境界中多盘桓些时候。但知老师午后有约会,只好起身告辞。杜衍连声挽留说:“索性一起去!”
欧阳修拱手笑道:“后生小子,岂敢厕身五老之席!门生还要逗留几日,改日再来陪老师说话。”
一边取出送给杜衍的四色礼品:一对鼠须栗尾笔、两支人参、四饼茶、四盒香饼。
杜衍微微笑默默地望着欧阳修一件件往桌上放,忽然拈起一饼茶问道:“如今的龙凤团怎么越做越小了?”
“这是近几年蔡君谟做福建路转运使造来进贡宫中的小片龙凤团茶。”欧阳修说,“龙凤团茶是八饼重一斤,这种是二十饼重一斤,所以都叫它‘小团’。矜贵得紧呢!每因南郊致斋,御赐中书、枢院各一饼,四人分用。上面还覆盖着宫人剪的金花。这是君谟向门生索讨清泉香饼,用以回赠的。要不是如此,宫中之物,门生哪得这许多。”
“清泉香饼又是什么物事?”杜衍问。
欧阳修拈起一块给老师看:“这是清泉出的一种石炭,用来焚香,一饼之火,终日不灭。”
“离朝七八年,这些新鲜物事尽都不晓了。”杜衍笑着说,“只是你今日送来这许多佳物,老夫身无长物,无以回报,未免失礼了。”
欧阳修探身取过书案上那张草书,笑道:“就讨这件法书为报吧!”
杜衍呵呵笑道:“鬼画桃符一样的东西,所谓‘复瓿’也不配,拿去作甚。”
“从来见老师的墨迹,都是一笔不苟的楷书,还是头一回见老师写草书。”
杜衍点头说:“写了一辈子的恭楷,如今用不着写大卷奏折了,是该萧散萧散了。”
欧阳修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师这话极是。门生收蓄过几张琴,官愈大,琴愈名贵,而意愈不乐。”
杜衍在身后相送,问道:“却是为什么呢?”
“做夷陵令时,天天与青山绿水为伴,心旷神怡,琴虽是个平庸匠人制的凡琴,意则自适。官升了,逐日奔走尘土之间,声利扰扰,哪里还有清思!虽得了一具著名的雷琴,意绪昏杂,还有什么乐趣呢?可见抚琴之道在人不在琴,若心中自适,便无琴,或像渊明有琴而无弦,也是好的。”
说话间已来到大门口,杜衍望着欧阳修,慢悠悠地说:“按说,你这几句话也讲得好,只是说早了些。你现在其位,就须好好谋其政,以后年高致仕了,如像老夫今日,再来从容说什么心中自适吧。”
欧阳修怔了怔,笑起来说:“依学生今日所见,老师虽已年高致仕,也不像有蓄琴的闲情呀?”
师生俩哈哈笑着,依依不忍分手。杜衍说:
“今日实在不巧,改日一定再来叙叙。”
欧阳修连声应诺:“一定要来。五老之会,定少不了诗词唱和,门生还要来拜读哩。”
走出很远,回过头,见杜衍还站在门口,一手拈着白须,一手在眉上搭着凉篷,向这边眺望。
晌午,杜衍由老家人搀扶跨上老马,另一个老卒照料着,一东二冬地慢慢踱去赴五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