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散文诗经典(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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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泪与笑(5)

日夜相继,岁月不居。我不时地想起那个青年,总有难以言表的心酸;提到他的名字,禁不住长吁短叹,伤心及肝。直到昨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说:

我的朋友,到我这里来吧!我想让你会见一位青年;你会因见到他而心花怒放,也会因结识他而神魂快慰……

我说:“我是多么可怜!难道他想让我再结识一位像他那样的朋友,以便与他那令人痛苦的友谊成双结对?或者仅仅他这么一个例子,还不足说明迷途的结果?莫非现在他想用他的朋友的作为对那个例子加以补充,以便让我一字不漏地读完那本物质的书?”然后,我又说:“我去!灵魂可凭其智慧从鼠李树上采摘无花果;心可凭借自己的爱从黑暗中撷取光明……”

夜幕垂降,我去了他那里。我发现他独自坐在房间里,正在读诗集。我向他问安之后,惊异地发现他面前只有书,便问他:“新朋友在哪儿?”他说:“亲爱的好友,就是我,就是我哟!”之后,他以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从容坐了下来。他望着我,两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穿透胸膛,穿透周身。他那两只眼睛,我曾注视过,但看到的只有凶狠与残暴;如今,闪出的却是使人感到心里温柔的光芒。之后,他用似乎发自另外一个人口中的声音说:“你在童年认识的、学校里陪伴的、青年时代相随的那个人已经死去,我正是从他的死中诞生的。我是你的新朋友,请拉我的手吧!”我伸出手,刚一拉住他的手,便感到他那手里有一个温情的灵魂在随血液流动。那只粗硬的手已变得柔软嫩滑;昔日像虎爪似的手指变得细软,即使触摸人的心,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我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有些离奇。我说:“你是何许人呀?你是怎样走的?又到了哪里?究竟是圣灵把你当做神庙崇拜,还是你在我的面前正扮演诗剧里的一个角色?”他说:“我的朋友啊,是的。圣灵已降临到我的身上,并且对我顶礼膜拜。正是伟大的爱情,使我的心变成了圣洁的祭坛;我的朋友哟,那就是女人啊!被我往昔猜想为男人玩具的女人,把我从地狱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并为我打开了天堂之门,我走了进去。真正的女性将我带到爱情的约旦河[11],并为我施洗;由于无知,我曾蔑视它的姐妹,而它却把我推上了光荣宝座;由于愚昧,我曾玷污过它的同伴,而它却用温情净化了我的灵魂;我曾用黄金奴役它的同性人,而它却用自己的美解放了我……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了伊甸园[12];如今,它又用自己的怜爱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堂。”

那时刻,我望着他,发现他两眼里闪着泪花,唇间含着微笑,头上戴着爱情的光环。我靠近他,亲吻他的前额,就像牧师亲吻圣坛那样,向他祝福,为他祈祷。之后,我告别了他,返回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话:“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伊甸园;如今,它又用自己的怜爱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堂。”

现实与幻想之间

生活背着我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命运领着我们从一种环境转移向另一种环境,而我们行进的路上无处不是障碍,我们听到的声音无不使我们胆战心惊。

我们看到美神端坐荣誉宝椅,于是接近他,以思念之名弄脏了他的衣边,摘下他那圣洁的王冠。爱神走过我们的身边,穿着告别的衣衫,我们害怕他,于是躲藏在黑暗洞穴,或者跟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干尽坏事;我们当中的明智者,将爱神当做桎梏背在身上,虽然他比花香轻柔,较黎巴嫩的微风和煦。智慧之神站在街口当众呼唤我们,而我们却认为他是虚妄,就连他的追随者也不看在眼里。自由女神邀请我们赴宴,与她同饮共餐,我们去了,大吃大喝,于是宴会变成了信意而为的舞台和自我轻蔑的场所。大自然向我们伸出了友好之手,要我们享受它的美,而我们却害怕它的寂静,于是躲到城市,只见城中的人越来越多,就像看见饿狼的羊群,相互拥挤在一起。现实带着稚童的微笑或亲吻造访我们,而我却紧锁情感的大门,像罪犯一样躲避。人心向我们求救,灵魂呼唤我们,而我们比无机矿物还聋,全然不去理会;有谁听到自己心的呼喊和灵魂的召唤,我们会说:“这是个疯子,赶快躲开他!”

黑夜如此闪过,而我们不知不觉;白昼与我们握手,而我们既怕黑夜,又怕白昼。神本来属于我们,而我们却接近土。饥饿在吞噬着我们的力量,而我们从不去尝生活的面饼。

生活是多么可爱,我们距生活又是多么遥远!

致我的穷朋友

朋友啊,你生在不幸摇篮,长在屈辱怀抱,在专制门庭虚度青春,边叹息边吃你那干面饼,和着泪滴喝下污水;

兵士啊,人的不义法律迫使你别离妻、子和亲人,为了被他们称为义务的贪婪野心而奔赴沙场送死;

诗人啊,你作为异乡人生活在自己的祖国,在熟人当中不为人所知,甘愿靠一口食物生活,伴着墨水和稿纸度日;

囚犯啊,你因为小小过错而被投入黑暗监牢;那些主张以怨报怨者的谬论将小错夸大,就连希望以腐败进行改良者的理智对之都感到诧异;

可怜的烟花女啊,你那天赐美貌被花花公子盯住,紧追你,引诱你,用金钱征服了你的贫困,你屈从了他,而他却离弃了你,让你像猎物一样,在屈辱和不幸的魔爪中颤抖;

我的弱者好友们,你们都是人类法律的牺牲品。你们是不幸者;你们的不幸源于强者的蛮横、统治者的暴虐、富者的为富不仁和淫荡者的自私。

你们不要失望!超越这个世界的不公,超越这物质,在这乌云之外,在这苍穹之后,在这一切之后,有一种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公正、完全的怜悯、地道的温情和完美的爱。

你们是生长在阴影中的花。和煦的微风将吹过来,把你们的种子带到阳光下,你们将在那里获得美好新生。

你们是冬雪重压下的光秃树木。春天将要到来,为你们披上繁茂的绿叶。

真理将撕下遮盖你们微笑的泪帘。

兄弟们,我亲吻你们!我蔑视压迫你们的人!

田野上的哭声

拂晓时分,红日尚未从朝霞后露面,我坐在田野里与大自然亲密交谈。在那充满纯与美的时刻,人们还在被窝里,时而魂游梦境,时而睁眼醒来,而我却头枕着草地,向我看到的一切,探询美的真谛;向可看到的一切,求问何为真正的美。

当我的想象力将我与世俗人间分开,又把物质的布片从非物质的自我上揭去时,我感到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使我正在接近大自然,向我展示着大自然的秘密,让我明白大自然界中万物的语言。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树枝条间吹过,就像绝望的孤儿那样不住叹息。我问道:“和煦的微风啊,你为何叹气?”微风答道:“烈日炎炎似火烧,我被迫向城里逃,不料城中病菌缠住我的纯净衣角,人的有毒气息也将我死死粘住。因此,我痛苦不堪。”

随后,我向花儿望去,但见百花眼里的露珠化成了泪珠,簌簌滴落不止。我问:“美丽的鲜花呀,你们为何哭泣?”其中一朵花抬起它那秀雅的头,说道:“我们之所以哭泣,因为人就要来了。他们折断我们的脖颈,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就像奴隶一样把我们卖掉,可我们都是自由人呀!夜晚来临,我们凋零,他们便把我们扔进垃圾堆里。人的手如此残酷凶狠,将我们与故乡田野分离开来,我们怎能不哭呢?”

片刻后,我听到小溪像失去儿子的母亲一样哭号。我问小溪:“甘甜的溪水呀,你为何号哭?”小溪答道:“因为我情不自禁地流到城里,那里的人却看不起我,用葡萄汁取代我而饮用,只是利用我来承载污垢。我这洁净之体很快就会变得污浊不堪,我怎能不痛哭悲号呢?”

旋即,我侧耳细听,听见鸟儿在唱悲歌,酷似号丧。我问道:“美丽的鸟儿,你为何号丧呢?”鸟儿靠近我,站在枝头,说:“人就要来了,带着地狱里的刑具,像用镰刀割庄稼那样,将我们消灭。我们现在正在互相诀别,因为我们不知我们当中谁能幸免于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走到哪里,死神跟到哪里,我们怎能不号丧呢?”

朝阳爬上东山,树头戴上金黄色的冠冕。我自问:“人为什么要毁坏大自然的建树呢?”

茅屋与宫殿

夜幕垂降,富翁的公馆里灯火辉煌,仆人们站在大门口,个个身着锦衣华服,人人胸前纽扣闪光,等待着宾临客至。

乐队高奏着欢乐的迎宾曲,众贵族男女乘坐香车宝马陆续来到公馆前,男的绣金锦袍加身,女的拖着显示富贵的长裙,一个个高视阔步,洋洋得意地步入大门。

男人们站起邀女子跳舞,女人们选定舞伴,霎时间,大厅变成了舞曲惠风拂面的乐园,百花随风起舞,蹁跹摇曳,春意盎然。

夜半时分,筵席摆就,种种美味俱全,色色鲜果均有。宾主举杯把盏,尽饮玉液琼浆,人人直喝得酩酊大醉,头晕目眩,东倒西歪。

晨光初照,熬了一整夜的贵族男女,酒喝得醉意蒙眬,舞跳得精疲力竭,个个无精打采,方才散伙,各自爬上自己的软床睡觉去了。

日落之后,一个身穿劳动服的男子汉站在一座简陋茅屋门前。敲过门,门开启了,他走了进去。他微笑着向家人问安之后,和孩子们一起坐在火旁取暖。片刻后,妻子备好了晚饭,一家人围木桌而坐,大口大口吃得又香又甜。饭后,他们走去,坐在一盏油灯旁,那灯头发出的黄色微弱光箭直射黑暗。

一更天过去,他们不声不响地站起,然后躺下,酣然进入梦乡。

黎明时分,那男子汉起床后,与妻儿一起吃过些许面饼和牛奶,一一亲吻家人,继之肩扛大锄走向田地。他要用自己额头的汗水浇灌土地,收获食粮,以供养昨夜纵酒狂舞作乐的富人们。

太阳升上东山,炎热之神的脚重重地踏在耕夫的头上,而那些富人们仍在他们的巍峨宫殿里安睡于梦中。

这是人类舞台上常演不衰的悲剧;为之叫好的观众大有人在,而静心沉思者却很少很少。

两个婴儿

国王站在宫殿阳台上,呼唤聚集在御花园的人们,说道:“我向你们报喜,我向国家道贺!王后生下一个王子,他将传承皇家光荣门第的尊严,同时也是你们的荣耀,还将成为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继承人。你们欢呼吧!你们的未来就寄托在王家子孙身上。”

众人齐声欢呼,欢声直上云天,热烈庆贺王子降生,衷心祝贺他在富贵摇篮里发育,在慈爱花台上长大,日后成为操奴隶生杀大权的绝对统治者,以自己的力量控制弱者的命运,随便使用他们的肉体,信意毁灭他们的灵魂。因此,他们兴高采烈,喜唱欢歌,沉湎于醉态之中。

就在那座城中居民赞颂强者、蔑视自己、歌唱专横者的大名,而天使却为他们的渺小泣哭之时,在一个被废弃的简陋房子里,有一位妇人躺在病榻上,火热的怀里抱着一个用破烂襁褓包裹着的婴儿。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岁月注定她贫困不堪;贫困便是不幸,人们置之不理。她是一个妻子,国王的暴虐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她孤身一人,那天夜里,神给她派来了一个小伙伴,缠住了她的双手,使她无暇劳作、谋生。

街上人的喧闹声静息下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将婴儿抱在怀里,望着孩子那闪亮的双眼,她痛哭不止,仿佛想用热泪为孩子施洗。她用足以使顽石为之破裂的声音说:“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为什么要从灵魂世界来到人间呀?你想分担我的痛苦生活呢,还是你要怜悯我的虚弱?你为什么要离开天使和广袤天国,来到这个充满不幸和屈辱的狭窄人间?我的独生儿啊,我只有泪水;泪水能替代奶汁将你喂饱吗?你能把我这赤裸的双臂当衣物吗?小牲口能吃青草,然后在窝棚里放心过夜;小鸟儿能啄食子粒,然后安栖枝间巢中;你呀,我的孩子,除了我的叹息和虚弱,一无所有啊!”

妇人将孩子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仿佛想使二体合一。她抬眼望着上方,大声喊道:“主啊,怜悯怜悯我们吧!”

乌云散去,月亮显现,柔和的月光透过窗子,映入简陋房间,洒在两具冰冷的尸体上……

旅美派[13]诗人

假若海里勒[14]想到自己精心串起的诗歌韵律璎珞会变成衡量才智的标准和拴缀思想珠母的绳线,那么,她定会割断连线,将璎珞抛撒。

假若穆台奈比[15]和伊本·法里德[16]预料到自己的作品会变成迟钝思想的源泉和牵着今人情感走的缰绳,那么,两人定会把墨水泼洒在被废弃的坑里,将笔杆用轻率的手折断。

假若荷马[17]、维吉尔[18]、麦阿里[19]和弥尔顿[20]的灵魂,得知用近似乎上帝的心神凝成的诗篇将落脚在富人宅邸,那么,他们的灵魂定会离开我们的地球,躲藏到众行星后面。

我并非固执之辈,但我实在不忍眼见灵魂的语言沸于蠢人之口,神灵的墨水流淌自矜博学者的笔下。并非我一人对此不满;相反,如你所见,有许多人看到青蛙把自己吹得像水牛一样大,心中气愤不已。我不过是这许多人当中的一个罢了。

众人们!诗是有形的神圣灵魂,来自苏醒心灵的微笑,或者催人泪下的叹息。诗是幻影,寄居在神魂,饥餐心田,痛饮情感。倘若不是这样而来,那么,它便是假基督,必被抛弃。

诗神啊!埃拉托[21]!请你宽恕那些只用夸夸其谈接近你,而不用灵魂的尊严和思想的想象力崇拜你的那些人的罪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