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文库”总序
泛舟漫长的人类战争史长河,极目四望,迄今为止,尚未有哪场陆战能在规模上超过二战时期的苏德战争。这场战争挟装甲革命与重工业革命之双重风潮,以德、苏两大军事体系二十年军改成果为孤注,以二战东线战场名扬后世。强强相撞,伏尸千里;猛士名将,层出不穷。在核恐怖强行关闭大国全面战争之门七十年后的今天,回首望去,后人难免惊为绝唱。在面对那一串串数字和一页页档案时,甚至不免有传说时代巨灵互斫之苍茫。其与今人之距离,似有千年之遥,而非短短的七十春秋。
但是,如果我们记得,即便是在核武器称雄的时代,热战也并未绝迹,常规军事力量依然是大国达成政治诉求的重要手段;而苏德战争的胜利者苏联,又正是冷战的主角之一,直到今天,苏系武器和苏式战法的影响仍具有全球意义。我们就会发现,这场战争又距离我们是如此之近。
要知道这场战争究竟离我们有多近,恰恰要先能望远——通过对战争史和军事学说发展史的长程回顾,来看清苏德战争的重大意义。
正如俾斯麦所言:“愚人执着于自己的体验,我则师法他者的经验。”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的直接性体验总是有限的,但如能将别人的间接经验转化为自己的直接体验,方是智者之所为。更高明的智者又不仅仅满足于经验的积累,而是能够突破经验主义的局限,通过学说创新形成理论体系,从而在经验和逻辑、事实与推理之间建立强互动,实现真正的以史为鉴和鉴往知来。
无怪乎杜普伊会说:“军事历史之所以对军事科学的发展至关重要,是因为军事科学不像大多数其他学科那样,可在实验室里验证它们的理论和假说。军事试验的种种形式,如野战演习、对抗演习和实兵检验等,都永远不会再现战争的基本成分:致命环境下对死亡的恐惧感。此类种种试验无疑是非常有益的,但是,这种益处也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的。”但这绝不等于说战争无法研究,只能在战争中学战争。突破的关键即在于如何发挥好战争史研究的作用。所以杜普伊接着强调:“像天文学一样,军事科学也是一门观测科学。正如天文学家把天体作为实验室(研究对象),而军人的真正的实验室则永远是军事历史。”
从这个角度上讲,苏德战争无疑是一个巨型实验室,而且是一个直接当下,具有重大特殊意义的实验室。
回顾战争史册,不难发现,受技术手段的局限,战场的范围长期局限在指挥官的目力范围之内。故而,在这个时期,战争行为大致可以简化为两个层级,一为战略(strategy),一为战术(tactic)。
战术是赢得战斗的方法,战略则是赢得战争的方法。战之术可以直接构成战之略的实施手段。一般而言,战争规模越有限,战争结局越由战斗决定,战略与战术的边界便越模糊。甚至可以出现“一战定乾坤”的戏剧性结局。这又进一步引发出战局和会战两个概念。
所谓战局,就是英语中的Campaign,俄语的кампания,德语的Feldzug。Campaign的词源是campus,也就是营地。因为在罗马时代,受当时的技术条件限制,军队每年会有一个固定的季节性休战期,是为宿营时期。这样就可以很清晰地划分出以年度为单位的“战局”。相对不同的是德语Feldzug的词根有拖、拉、移动的意思,对弈中指移动棋子。已隐约可见机动战的独特传统。但三方对战局的理解、使用并无本质不同。
而会战(英语中的Battle,俄语的Битва,德语的Schlacht)则是战斗的放大。换言之,在早期西方军事学说体系中,战略对应战局,战术对应战斗,而“会战”则是战略与战术的交汇地带,战局与战斗的中间产物。在早期冷兵器战争时代,会战较为简单,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放大的战术行动和缩小的战略行动。但是,随着技术的变革,社会结构、动员体系、战争规模的巨变,会战组织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专业,逐渐成为一个独立于战略和战术之外的层级。拿破仑的战争艺术,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会战的艺术。
但是,拿破仑并未发展出一套会战学说,也没有形成与之相表里的军事制度和军事教育体系,反而过于依赖自己的个人天赋,从而最终走向不归路。得风气之先的是普鲁士军队的改革派三杰(沙恩霍斯特、格奈瑟瑙、克劳塞维茨),收功者则是促成德意志统一的老毛奇。普德军事体系的发展壮大,正是研究透彻了拿破仑又超越了拿破仑,在战略和战术之间增加了一个新层级——Operation,从根本上改变了军事指挥和军事学术研究范式。所谓“Operation”,本有操作、经营、(外科)手术等多层含义,其实就是战略实施中的落实性操作。是因为战术已经无法直接构成战略的实施手段而增加的新环节。换言之,在德军军事体系中,Operation是一个独立的、高度专业化的军事行动层级。
与之相表里,普德军事系统又形成了现代参谋制度,重新定义了参谋,并形成了以参谋军官为核心的现代军官团,和以参谋教育为核心的现代军校体系。参谋总部其实是一个集研究、教育、指挥为一体的复合结构。参谋总长管理陆军大学,而陆军大学的核心课程即为战争史研究,同时负责将相关研究兵棋化、实战化、条令化。这种新式参谋主要解决的就是Operation Level的问题,这与高级统帅思考战略问题,基层军官、士官思考战术问题正相等同。
普法战争后,普鲁士式参谋总部制度迅速在全球范围内扩散,举凡英法俄美意日等列强俱乐部成员国,无不效法。但是,这个制度的深层驱动力——Operation Level的形成和相应学说创新,则长期为德军秘而不宣,即便是其亲传弟子,如保加利亚、如土耳其、如日本,均未得其门径窍奥,其敌手如法、如英、如俄、如美,亦均茫然不知其所以然。
最早领悟到德军作战层级独创性和重要性的军队,正是一战后涅槃重生的苏联红军。
苏军对德语的Operation进行了音译,是为Операция,也就是日后中苏合作时期经苏联顾问之手传给我军的“战役”概念。换言之,所谓战役学,其实就是苏军版的Operation学说。而美军要到冷战期间才明白这一点,并正式修改其军事学说,在Strategy和Tactic之间增设Operation这个新层级。
与此同时,英美体系虽然在战役学层次反应迟钝,却看到了德、苏没有看到的另一个层次的变化——战争的巨变不仅发生在传统的战略、战术之间,更发生在战略之上。
随着战争本身的专业性日趋强化,军人集团在战争中的发言权无形中也被强化,而文官和文人战略家对战争的介入和管控力逐渐弱化。但正如克劳塞维茨强调指出的那样,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因而,战争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无论军事技术如何变化,这一个根本点不会变化。但现代战争的发展却导致了手段高于目的的客观现实,终于在一战中造成了莫大的灾难。战争的胜利不等于政治的胜利这一基本事实,迫使战争的胜利者开始反思固有战争理论的局限性,逐渐形成了“大战略”(Grand Strategy)的观念,这就在英美体系中形成了大战略(又称国家战略、总体战略、高级战略)、分类战略(包括军事战略、经济战略、外交战略、文化战略等等)、战术的三级划分。大战略不再像传统战略那样执着于打赢战争,而是追求战争背后的终极目标——政治目的。因为此种战略在国家最高决策层面运作,所以美国学界又将大战略称为国家战略。用美国国防部的定义来说明,即:“国家战略是平时和战时在使用武装力量的同时,发展和运用国家的政治、经济和心理力量,以实现国家目标的艺术和科学。”
冷战初期,美国以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委员会、民营战略智库(如兰德公司)、常青藤联盟高校人才库相呼应的制度创新,其实就是建立在大战略学说领先基础上的国家安全体系创新。而德军和苏军受传统“战略-战局”概念的束缚,均未看清这一层变化,故而在宏观战略指导上屡屡失误,只能仰赖希特勒、斯大林这样的战略怪才,以杰出个体的天赋弥补学说和制度的不足,等于又回到了拿破仑困境之中。
从这个角度上看二战,苏德战争可以说是两个走在战役学说创新前列的军事体系之间的超级碰撞。同为一战失败者的德、苏,都面对一战式的堑壕难题,且都嗅到了新时代的空气。德国的闪电战与苏军的大纵深战役,其实是两国改革派精英在同一场技术革命面前,对同一个问题所做出的不同解答。正是这种军事学说的得风气之先,令两国陆军在军改道路上走在列强前列。二战期间两国彗星撞地球般的碰撞,更进一步强化了胜利者的兼容并蓄。冷战期间,苏军的陆战体系建设,始终以这个伟大胜利为基石,不断深化。
在这个基础上再看冷战,就会发现,其对抗实质是美式三级体系(大战略、战略、战术)与苏式三级体系(战略、战役、战术)的对抗。胜负关键在于谁能先吸取对方之所长,弥补己方之所短。结果,苏联未能实现大战略的突破,建立独立自主的大战略学说、制度、教育体系。美国却在学科化的战略学、国际政治学和战争史研究的基础上,建立了自己的Operation Level,并借力新一轮技术变革,对苏军进行创造性的再反制。这个连环反制竞争链条,一直延续到今天。虽然俄军已暂时被清扫出局,但这种反制的殷鉴得失却不会消失,值得所有国家的军人和战史研究者注目。而美国借助遏制、接触战略,最终兵不血刃地从内部搞垮苏联,亦非偶然。
正是这种独特的历史地位,决定了东线史的独特重要性,东线研究本身也因而成为另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
可以说,苏军对苏德战争最具切肤之痛,在战争期间就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二战后,这个传统被继承下来,形成了独特的苏军式研究。与此同时,美国在二战刚刚结束之际就开始利用其掌握的资料和德军将领,进行针对苏军的研究。众多德军名将被要求撰写关于东线作战的报告。但是,无论是苏军的研究还是美军的研究,都是内部进行的闭门式研究。这些成果,要到很久之后,才能公之于世。而世人能够看到的苏德战争著述,则是另一个景象。
二战结束后的最初十五年,是宣传品与回忆录互争雄长的十五年。作为胜利者的苏联,以君临天下的优越感,刊行了一大批带有鲜明宣传色彩的出版物。与之相对应,以古德里安、曼施坦因等亲身参与东线鏖战的德国军人为代表的另一个群体,则以回忆录的形式展开反击。这些书籍因为是失败者痛定思痛的作品,著述者本人的军事素养和文笔俱佳,故而产生了远胜过苏联宣传史书的影响力,以至于很多世人竟将之视为信史。直到德国档案资料的不断披露,才逐渐让后人意识到,这些名将回忆录因成书年代的特殊性,几乎只能依赖回忆者的主观记忆,而无法与精密的战史资料互相印证。同时,受大环境的影响,这些身为楚囚的德军将领大多谋求:一、尽量撇清自己的战争责任;二、推卸战败责任(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将所有重大军事行动的败因统统归纳为希特勒的瞎指挥);三、宣传自身价值(难免因之贬低苏联和苏军)。而这几个私心又迎合了美国的需求:一、尽快将西德纳入美国领导的反苏防务体系之中,故而必须让希特勒充分地去当替罪羊,以尽快假释相关军事人才;二、要尽量抹黑苏联和苏军,以治疗当时弥漫在北约体系内的苏联陆军恐惧症;三、通过揭批纳粹政体的危害性,间接突显美国制度的优越性。
此后朱可夫等苏军将领在后斯大林时代刊行的回忆录,一方面固然是苏联内部政治生态变化的产物,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可说是对前述德系著述的回击。然而,德系回忆录的问题同样存在于苏系回忆录之中。两相对比,虽有互相校正之效,但分歧、疑问更多,几乎可以说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俨然是在讲两场时空悬隔的战争。
结果就是,苏德战争的早期成果,因其严重的时代局限性,而未能形成真正的学术性突破,反而为后人的研究设置了大量障碍。
进入六十年代后,虽然各国关于东线的研究越来越多,出版物汗牛充栋,但摘取桂冠的仍然是当年的当事人一方。幸存的纳粹党要员保罗·卡尔·施密特(Paul Karl Schmidt)化名保罗·卡雷尔(Paul Carell),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大量使用德方资料,并对苏联出版物进行了尽量全面的搜集使用,更对德国方面的幸存当事人进行了广泛的口述历史采访,在1964年、1970年相继刊行了德军视角下的重量级东线战史力作——《东进:苏德战争1941—1943》和《焦土:苏德战争1943—1944》。
进入七十年代后,研究趋势开始发生分化。北约方面可以获得的德方档案资料越来越多,苏方亦可通过若干渠道获得相关资料。但是,苏联在公布己方史料时却依然如故,仅对内进行有限度的档案资料公布。换言之,苏联的研究者较之于北约各国的研究者,掌握的史料更为全面。但是,苏联方面却没有产生重量级的作品,已经开始出现军事学说的滞后与体制限制的短板。
结果,在这个十年内,最优秀的苏德战争著作之名被英国军人学者西顿(Albert Seaton)的《苏德战争》摘取。此时西方阵营的二战研究、希特勒研究和德军研究均取得重大突破,在这个整体水涨的背景下,苏德战争研究自然随之船高。而西顿作为英军中公认的苏军及德军研究权威,本身即带有知己知彼的学术优势,同时又大力挖掘了德国方面的档案史料,从而得以对整个苏德战争进行全新的考订与解读。
继之而起者则有英国学者约翰·埃里克森(John Ericsson)与美国学者厄尔·齐姆克(Earl F. Ziemke)。
和西顿一样,埃里克森(1929年4月17日—2002年2月10日)也曾在英军中服役。不同之处则在于:
其一,埃里克森的研究主要是在退役后完成。他先是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深造,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后作为苏格兰边民团的一名预备军官被重新征召入役。危机结束后,埃里克森重启研究工作,1958年进入圣安德鲁大学担任讲师,开始研究苏联武装力量。1962年,埃里克森首部著作《苏军总部:1918—1941年》出版,同年在曼彻斯特大学出任高级讲师。1967年进入爱丁堡大学高级防务研究所任职,1969年成为教授,研究重心逐渐转向苏德战争。
其二,埃里克森得益于两大阵营关系的缓和,能够初步接触苏军资料,并借助和苏联同行的交流,校正之前过度依赖德方档案导致的缺失。而苏联方面的战史研究也取得了较大的进展,足以为这种校正提供参照系,而不像五六十年代时那样只能提供半宣传品性质的承旨之作。同时,埃里克森对轴心国阵营的史料挖掘也更全面、细致,远远超过了之前的同行。关于这一点,只要看一看其著述后面所附录的史料列目,即可看出苏德战争研究的史料学演进轨迹。
埃里克森为研究苏德战争,还曾专程前往波兰,拜会了苏军元帅罗科索夫斯基。这个非同凡响的努力成果,就是名动天下的“两条路”。
所谓“两条路”,就是1975年刊行的《通往斯大林格勒之路》与1982年刊行的《通往柏林之路》。正是靠了这两部力作,以及大量苏军研究专著,埃里克森在1988—1996年间成为爱丁堡大学防务研究中心主任。
厄尔·齐姆克(1922年12月16日—2007年10月15日)则兼有西顿和埃里克森的身影。出生于威斯康星州的齐姆克虽然在二战中参加的是对日作战,受的也是日语训练,却在冷战期间华丽转型,成为响当当的德军和苏军研究权威。曾在硫磺岛作战中因伤获得紫心勋章的齐姆克,战后先是在天津驻扎,随后复员回国,通过军人权利法案接受高等教育,1951年在威斯康星大学获得学位。1951—1955年,他在哥伦比亚的应用社会研究所工作,1955—1967年进入美国陆军军史局成为一名官方历史学家,1967—1977年在佐治亚大学担任全职教授。其所著《柏林战役》、《苏维埃压路机》、《从斯大林格勒到柏林:德国在东线的失败》、《从莫斯科到斯大林格勒:东线的抉择》、《德军东线北方战区作战报告,1940—1945年》、《红军,1918—1941年:从世界革命的先锋到美国的盟友》等书,对苏德战争、德军研究和苏军研究均做出了里程碑般的贡献,与埃里克森堪称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当《通往柏林之路》刊行之时,全球苏德战争研究界人士无人敢想,仅仅数年之后,苏联和华约集团便不复存在。苏联档案开始爆炸性公布,苏德战争研究也开始进入一个前人无法想象的加速发展时代,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在剧烈地震、风暴中震荡前行的时代。在海量苏联史料的冲击下,传统研究纷纷土崩瓦解,军事界和史学界的诸多铁案、定论也纷纷根基动摇。埃里克森与齐姆克的著作虽然经受住了新史料的检验,但却未能再进一步形成新方法的再突破。更多的学者则汲汲于立足新史料,急求转型。连保罗·卡雷尔也奋余勇,在去世三年前的1993年刊行了《斯大林格勒,第6集团军的覆灭》。奈何宝刀已老,时过境迁,已难以再掀起新的时代波澜了。
事实证明,机遇永远只向有准备、有行动力的人微笑,一如胜利天秤总是倾斜于能率先看到明天的一方。风起云涌之间,新的王者在震荡中登顶,这位王者就是美国著名苏军研究权威——戴维·格兰茨(David Glantz)。
作为一名参加过越战的美军基层军官,格兰茨堪称兼具实战经验和学术积淀。1965年,格兰茨以少尉军衔进入美国陆军野战炮兵服役,并被部署到越南平隆省的美国陆军第2军的“火力支援与协调单元”(Fire Support Coordination Element, FSCE,相当于军属野战炮兵的指挥机构)。1969年,格兰茨返回美国,在陆军军事学院教授战争史课程。1973年7月1日,美军在陆军训练与条令司令部下开设陆军战斗研究中心(Combat Studies Institute, CSI),格兰茨开始参与该中心的苏军研究项目。1977—1979年他出任美国驻欧陆军司令部情报参谋办公室主任。1979年成为美国陆军战斗研究所首席研究员。1983年接掌美国陆军战争学院(United States Army War College)陆战中心苏联陆军作战研究处(Office of Soviet Army Operations at the Center for Land Warfare)。1986年,格兰茨返回利文沃思堡,组建并领导外国军事研究办公室(Foreign Military Studies Office, FMSO)。在这漫长的研究过程中,格兰茨不仅与美军的苏军研究同步前进,而且组织翻译了大量苏军史料和苏方战役研究成果。
1993年,年过半百的格兰茨以上校军衔退役。两年后,格兰茨刊行了里程碑著作《巨人的碰撞》。这部苏德战争新史,系格兰茨与另一位美国军人学者乔纳森·M.豪斯(Jonathan M. House)合著,以美军的苏军研究为基石,兼顾苏方新史料,气势恢宏地重构了苏德战争的宏观景象。就在很多人将这本书看作格兰茨一生事功的收山之作的时候,格兰茨却老当益壮,让全球同行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根本不是终点线,而是格兰茨真正开始斩将搴旗、攻城略地的起跑线:
1998年刊行《蹒跚的巨人:大战前夜的苏联军队》、《哈尔科夫:1942年东线军事灾难的剖析》。
1999年刊行《朱可夫的最大失败:1942年火星作战的灾难》、《库尔斯克之战》。
2001年刊行《巴巴罗萨:1941年希特勒入侵俄罗斯》、《列宁格勒之围1941—1944,900天的恐怖》。
2002年刊行《列宁格勒之战1941—1944》。
2003年刊行《斯大林格勒会战之前:巴巴罗萨,希特勒对俄罗斯的入侵》、《八月风暴:苏军在满洲的战略攻势》、《八月风暴:苏联在满洲的作战与战术行动》。
2004年与马克·里克曼斯波尔(Marc J. Rikmenspoel)刊行《屠戮之屋:东线战场手册》。
2005年刊行《巨人重生:大战中的苏联军队1941—1943》。
2006年刊行《席卷巴尔干的红色风暴:1944年春苏军对罗马尼亚的攻势》。
2009年开始刊行《斯大林格勒三部曲第一部:兵临城下(1942.4—1942.8)》和《斯大林格勒三部曲第二部:决战(1942.9—1942.11)》。
2010年刊行四卷本《巴巴罗萨脱轨:斯摩棱斯克之战·第一卷·1941年7月10日—9月10日》。
2011年刊行《斯大林格勒之后:红军的冬季攻势》。
2012年刊行《巴巴罗萨脱轨:斯摩棱斯克之战·第二卷·1941年7月10日—9月10日》。
2014年刊行《巴巴罗萨脱轨:斯摩棱斯克之战·第三卷·1941年7月10日—9月10日》、《斯大林格勒三部曲第三部:最后的较量(1942.12—1943.2)》。
2015年刊行《巴巴罗萨脱轨:斯摩棱斯克之战·第四卷·地图集》。
2016年刊行《白俄罗斯之战:红军被遗忘的战役1943年10月—1944年4月》。
这一连串著述列表,不仅数量惊人,质量亦惊人。盖格兰茨之苏德战史研究,除前述立足美军对苏研究成果、充分吸收新史料及前人研究成果这两大优势之外,还有第三个重要优势,即立足战役层级,竭力从德军和苏军双方的军事学说视角,双管齐下,珠联璧合地对苏德战争中的重大战役进行深度还原。
其中,《蹒跚的巨人》与《巨人重生》二书尤其值得国人注目。因为这两部著作不仅正本清源地再现了苏联红军的发展历程,而且将这个历程放在学说构造、国家建设、军事转型的大框架内进行了深入检讨,对我国今日的军事改革和军事转型研究均具有无可替代的重大意义。
严谨的史学研究和实战导向的军事研究在这里实现了完美结合。观其书,不仅可以重新认识那段历史,而且可以对美军专家眼中的苏军和东线战史背后的美军学术思想进行双向感悟。而格兰茨旋风业已在多个国家掀起重重波澜。闻风而起者越来越多,整个苏德战争研究正在进入新一轮的水涨阶段。
如道格拉斯·纳什(Douglas Nash)的《地狱之门:切卡瑟口袋之战》(2002),小乔治·尼普(George Nipe Jr.)的《在乌克兰的抉择:1943年夏季东线德国装甲作战》(1996)、《最后的胜利》(2000)、《鲜血·钢铁·神话:党卫军第2装甲军与通往普罗霍罗夫卡之路》(2013),均深得作战研究之精髓,且能兼顾史学研究之严谨,从而将老话题写出新境界。
此外,旅居柏林多年的新西兰青年学者戴维·斯塔勒(David Stahel)于2009年刊行的《“巴巴罗萨”与德国在东线的失败》,以及美国杜普伊研究所所长、阿登战役与库尔斯克战役模拟数据库的项目负责人克里斯托弗·劳伦斯(Christopher A. Lawrence)2015年刊行的《库尔斯克:普罗霍罗夫卡之战》,均堪称卓尔不群,又开新径。前者在格兰茨等人研究的基础上,重新回到德国视角,探讨了巴巴罗萨作战的复杂决策过程。整书约40%的内容是围绕决策与部署写作的,揭示了德国最高统帅部与参谋本部等各部门的战略、作战观念差异,以及战前一系列战术、技术、后勤条件对实战的影响,对“巴巴罗萨”作战——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地面作战行动进行了精密的手术解剖。后者则将杜普伊父子的定量分析战史法这一独门秘籍发扬到极致,以1662页的篇幅和大量清晰、独特的态势图,深入厘清了普罗霍罗夫卡之战的地理、兵力、技战术和战役部署,堪称兼顾宏观、中观、微观的全景式经典研究。曾在英军中服役的高级军医普里特·巴塔(Prit Buttar)同样以半百之年作老当益壮之后发先至,近年来异军突起,先后刊行了《普鲁士之战:苏德战争1944—1945》(2010)、《巨人之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巴尔干战事》(2013)、《帝国的碰撞:1914年东线战争》(2014)、《日耳曼优先:1915年东线战场》(2015)、《俄罗斯的残息:1916—1917年的东线战场》(2016)。这一系列著作兼顾了战争的中观与微观层面,既有战役层级的专业剖析,又能兼顾具体人、事、物的栩栩如生。且从二战东线研究追溯到一战东线研究,溯本追源,深入浅出,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佳作。
行文及此,不得不再特别指明一点:现代学术著述,重在“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绝不可因为看了后出杰作,就将之前的里程碑著作废书不观。尤其对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而言,更不能限在“第六个包子”的思维误区中。所谓后发优势,无外乎是能更好地以史为鉴,以别人的筚路蓝缕为我们的经验教训。故而,发展是可以超越性布局的,研究却不能偷懒。最多是随着研究的深入,可以实现阅读、写作的加速度,这是可取的。但怀着投机取巧的心态,误以为后出者为胜,从而满足于只吃最后一个包子,结果必然是欲速不达,求新而不得新。
反观我国的苏德战史研究,恰处于此种状态之中。不仅新方法使用不多,新史料译介有限,即便是经典著述,亦乏人问津。更值得忧虑之处在于,基础学科不被重视,军事学说研究和严肃的战争史研究长期得不到非军事院校的重视,以至连很多基本概念都没有弄清。
以前述战局、战役、会战为例:
比如科贝特的经典著作The Campaign of Trafalgar,就用了“Campaign”而非“Battle”,原因就在于这本书包含了战略层级的博弈,而且占据了相当重要的篇幅。这其实也正是科贝特极其自负的一点,即真正超越了具体海战的束缚,居高临下又细致入微地再现了特拉法尔加之战的前因后果,波澜壮阔。故而,严格来说,这本书应该译作“特拉法尔加战局”。
我国军事学术界自晚清以来就不甚重视严肃的战争史研究和精准的学说体系建立。国民党军队及其后身——今日的台军,长期只有一个“会战”概念,后来虽然引入了Operation层级,但真正能领悟其实质者甚少,而且翻译为“作战”,过于具象,又易于引发误解。相反,大陆方面的军事学术界用“战役”来翻译苏军的Операция,胜于台军用“作战”翻译Operation。因为战役的“役”也正如战略、战术之“略”与“术”,带有抽象性,不会造成过于具象的刻板误解,而且战略、战役、战术的表述也更贯通流畅。但是,在对“战役”进行定义时,却长期没有立足战争史演变的实践,甚至形成如下翻译:
但是,所谓“会战”是一个仅存在于国-台军的正规军语中的概念。在我军的严格军事学术用语中,并无此一概念。所以才会有“淮海战役”与“徐蚌会战”的不同表述。实质是长期以来用“战役”一词涵盖了Campaign、Operation和Battle三个概念,又没有认清苏俄军事体系中的Операция和英德军语中的Operation实为同一概念。其中虽有小异,实具大同。而且,这个概念虽然包含具体行动,却并非局限于此,而是一个抽象军事学说体系中的层级概念。而这个问题的校正、解决又绝非一个语言问题、翻译问题,而是一个思维问题、学说体系建设问题。
正因为国内对苏德战争的理解长期满足于宣传品、回忆录层级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种对苏军(其实也包括了对德军)的盲目崇拜和无知攻击才会同时并进、甚嚣尘上。
因此之故,近数年来,我多次向多个出版大社建议,出版一套“东线文库”,遴选经典,集中推出,以助力于中国战史研究发展和军事学术范式转型。其意义当不限于苏德战史研究和二战史研究范畴。然应之者众,行之者寡。直到今年六月中旬,因缘巧合认识了指文公司的罗应中,始知指文公司继推出卡雷尔的《东进:苏德战争1941—1943》、《焦土:苏德战争1943—1944》,巴塔的《普鲁士之战:苏德战争1944—1945》和劳斯、霍特的回忆录《装甲司令:艾哈德·劳斯大将东线回忆录》、《装甲作战:赫尔曼·霍特大将战争回忆录》之后,在其组织下,小小冰人等国内二战史资深翻译名家们,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翻译埃里克森的“两条路”,并以众筹方式推进格兰茨《斯大林格勒》三部曲之翻译。经过一番沟通,罗先生对“东线文库”提案深以为然,乃断然调整部署,决定启动这一经典战史译介计划,并与我方团队强强联合,以鄙人为总策划,共促盛举,以飨华语读者。罗先生并嘱我撰一总序,以为这一系列的译介工作开宗明义。对此,本人自责无旁贷,且深感与有荣焉。
是为序。
*王鼎杰,知名战略、战史学者,主张从世界史的角度看中国,从大战略的视野看历史。著有《复盘甲午:重走近代中日对抗十五局》、《李鸿章时代》、《当天朝遭遇帝国:大战略视野下的鸦片战争》。现居北京,从事智库工作,致力于战略思维传播和战争史研究范式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