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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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星髓(下)(6)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得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沉默,迈尔辛转身对美德说:“启动程序。”她顿了一下,低声补充道,“我们一上船就启动。”

那个男人看上去快哭了。

迈尔辛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干脆地挥了挥手,傲慢地跨了一大步,走进车里。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它和巨船如此相像了,二者都是厚重的机身中央藏着一颗空心的球体。

她对浣生说,“就是现在,亲爱的。”

这位一级船长显然正在考虑下一步事项,以及其他事情。她在制服上擦了擦修长而强壮的手,弯腰跨入舱口,动作兼具僵硬与优雅。她检查了双人座椅,座椅固定在涂了润滑油的钛轨上,加速的时候会托住她们的后背。她摸了摸简洁的控制面板,像在欣赏这科技的造物,接着又摸了摸内壁。她拿开手,轻轻说了一声:“好冷。”

“是天然的深冷超导体。”迈尔辛告诉她。

然后,副首领触了一下面板。舱门自行关闭时,她说:“美德。”她看着舱门外的他,说,“我相信你。”

男人在哭泣。

舱门关闭。密封停当后,两个女人背靠背坐在一起。“你相信他,又尊重我。”浣生一边确认保护带已经系好,一边笑道,“信任和尊重。你在同一天都给了出去。”

迈尔辛没有回头。她正忙着做最后的检查。“你比我更擅长与其他人打交道。你对孙辈还有其他船长说话的方式……这是很棒的技能,可能是个很大的优势……”

浣生不得不问:“面对什么的优势?”

“我原本可以独自登上大船,探个究竟。”迈尔辛解释说,“但是,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我们上方的一切都已经死了,空了……那么你,浣生……我认为还是由你把可怕的消息带回来比较好……”

二十四

四千多年执着的辛劳在此刻达到了高潮——两位船长准备将自己抛出髓星。浣生发现自己被绑在简陋的防撞椅上,她有点想找些事来做,一些值得做的事。其实她完全明白,除了一边祝自己好运一边等待,现在的她做不了任何事。

迈尔辛念着一份清单,嗓音干脆而沙哑。

她那位神秘的伙伴长得有点像提欧或者笛雾,但他说话太慢、太犹豫了。那两个人可不会这样。他通过内部通话系统讲话,不断说着“好”、“是”和“正常”这几个词,间夹着些许沉默。

两位船长背靠背坐着。浣生看不到副首领的脸,脑子里却几乎全是她。还是原来那张冷酷而自信的脸,却又不是。她总是对那个顽固的女人在髓星上发生的改变而感到惊奇。她的改变很彻底,从她憔悴而忧虑的双眼和因为痛苦而紧绷的嘴角便可以看出。而当她说话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是一个简单的词语也带着无限的感伤。

“启动,”那忧郁的声音命令道。

一瞬间的暂停。

然后,那个小男人无可奈何地轻声说:“是,长官。”

她们加速坠入黑暗而封闭的升降机井。这东西其实不是桥,从来都不是。它更像一件巨大的武器,一件需要精确瞄准的武器。在往初始点——也就是电磁后膛——下降的过程中,迈尔辛低声念叨着技术参数:终端速度、与支撑力场的接触时长、在途时长。“18.3秒。”和他们降至髓星的时候在支撑力场里待的时间差不多,但防护和后备计划远远达不到同样的水平,甚至连一次现场试验也没做过。

那枚丑陋的炮弹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它厚重的舱壁开始嗡嗡作响,发出嘎嘎声和噼啪声。防护力场紧紧缠绕在他们周围的时候,这些声音变得更大了。

迈尔辛再次下令:“启动。”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那男人会服从命令吗?浣生刚这样想着,就被猛地推回了座位深处,骨头压在密实的填充物上,G力持续增加,撕裂皮肉,血管爆裂。

然后是漂移的感觉。

一段轻松愉快的平静时光。

炮弹车离开升降机井后,大约有半秒钟的时间,在最外层的大气中向上疾驰。车壳上的一串小火箭点着了,在微弱的气流中做着航向校正。浣生在脑海中看到了一切:髓星的乌云、城市和偃旗息鼓的火山都落在了身后;与此同时,腔壁上光滑的超纤维片向她们迎面袭来。之后,她们会撞上支撑力场,她的眼睛里会充满各种颜色和毫无意义的形状,上千个支离破碎、极度恐慌的声音会在她的脑海中尖叫。

疯狂。

18.3秒纯粹的疯狂。

时间过得慢。她一边设法集中精力,从混乱的尖叫中开拓出一条理智的思路,一边安慰自己:在支撑力场中,感到时间压缩是应有的症状。如果过去的时间超出了18秒,那只能说明她们没有击中目标,功亏一篑,正在髓星外的一条致命轨道上翻滚。

不,不会的。浣生湿了眼眶。

脑中那些惊惶的声音将恐惧传给了她。一阵不受控制的、狂乱的惊恐扼住了她的喉咙,拧着她的肠子。呕吐的冲动野蛮地涌了上来。在带软垫的绑带的束缚下,浣生尽可能远地向前弯腰,左手成功从表袋里抽出那块银制时钟,打开了它。这一系列熟悉的动作用了似乎几个小时的不懈努力才完成。

她盯着那根走得最快的指针。

坚实的咔嗒一响,意味着一整秒已经过去。

然后,又是一秒。

接着,她的座椅和迈尔辛的座椅都解了锁,一同在钛制轨道上滑行,又在小车舱的另一端咔嗒一声再次锁上了。

浣生抬起头来。

她将满满一口灼烧口腔的胆汁和呕吐物吞了下去,抬眼望着她刚刚待过的地方。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自己被束缚在一把相同的椅子里,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向下望着,头发不再绑成髻,松垮地垂落下来。这幻象的嘴是张开的,似乎随时准备发出呻吟。

浣生看着自己,专注地听着。

但紧接着,她们冲出了支撑力场。炮弹车向原来那座遭受重创的桥的残骸冲去。就在这时,一连串火箭在浣生下方点火,开启了制动——至少她希望如此。

撞上了。

车重重地蹭在超纤维上,浣生感觉到了。从她右边传来刺耳的哀号,那是管道和沸腾的超导体被剥掉时发出的声音。然后是片刻的宁静。接着从她的左边传来了第二轮更深沉的嘶吼,她们的车磕磕碰碰地顺着升降机井往下滚去。

火箭再次咆哮,不惜一切代价要遏止这股冲力。

最后的撞击来得十分突然。她的大脑还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一切就结束了。

椅子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有个声音说:“好了。”

是迈尔辛。副首领随即奋力挣脱绑带,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她捂着胸口,小口吸着气,看样子肋骨碎了。

浣生的肋骨也火辣辣作痛。她将自己从椅子里解放出来,感受着弧形骨头自我修复时所产生的惬意的温暖。应急基因将粉碎的皮肉化为新的骨骼和血液,让她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她吸了一小口气,接着又吸了一口。舱门缓缓自动打开,每打开一毫米都会嘎吱作响。如果门卡住的话,她们就会被困在里面,难逃一死。那种结局太可笑了,简直荒唐。她不想考虑这种可能。

但舱门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真的卡住了。

终于,在持续良久的沉默之后,它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松脱开去。

黑暗笼罩着她们。迈尔辛走出舱门,没入寂静与黑暗。她疲惫的黑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空荡荡的泊位的时候,浣生也跟上来了。两个女人站得很近,近到能碰到对方,但又避免相触。她们忙着搜寻自己的记忆,寻找着出去的路。

同一时刻,她们指向同一方向。“那边。”

四十六个世纪以来,基地一直没有能源。事变破坏了所有的机器。反应堆、无人机,全军覆没。每一扇密封门上的磁锁都失效了。推开最后一扇门后,她们走进了行将消亡的支撑力场那轻柔而温和的光线里。

“四处走走,”迈尔辛下令,“半个小时后在观测站会合。我们从那里继续下一步。”

“是,长官。”

浣生打算动身去宿舍,随即又改了主意。她溜进生物实验室,打开窗帘采光。拂掉的灰尘轻轻落在积土上。系统全毁了。结实的机械锁仍然将笼子锁着,每个笼子里都积了好几堆颜色黯淡的灰尘。浣生发现钥匙挂在某位船长的空桌子上方。终于,她找到了能拧开锁的那把钥匙,然后悄悄地钻进一个笼子里,从一只儿童玩偶上方跨过之后,她跪下来,把手伸进最大的灰堆里。

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被遗弃的实验动物陷入了昏迷。然后不朽的肉体逐渐失去能量和水分。现在它们已经平静而彻底地变成了木乃伊。

浣生抱起了一只山魈,这只巨大的公狒狒像一口气一样轻。她紧紧地抱着它,望着它脱了水的眼睛,只说了一次,只说了一句:“我一直盼着见你。”

她小心地放下它,离开了。

迈尔辛站在高高的观景台上,既焦躁又担心。她满怀期待地凝望着髓星的地平线。即使在这个高度,也只能看见船长们的领地。最近的违望者离这领地都有数百公里之遥。据双方文化交流的情况来看,也可能相距数百光年。

“你在找什么?”浣生问。

副首领没有说话。

“我们上来的事,他们会发现的。”浣生告诉她,“如果提欧现在还不知道,我才会觉得奇怪。”

迈尔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接着她转过身来,只字不提违望者。“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去看看楼上的情况吧。”

那些小型帽车还停在各自的泊位里,它们的引擎还有电,但所有系统都被锁定在了诊断模式。通讯链路没有丝毫声音。这寂静宣告着船的死亡。但浣生随后便想起来了:通讯链路是单一链路,作为防范措施,等待一个世纪之后,安全系统会自动把它切断。

迈尔辛输入一段代码,激活了一辆车。

浣生时不时会看副首领一眼。她观察着那女人严厉的侧脸,想弄明白她们两人究竟谁更害怕。长长的隧道直通上方,狭窄的升降机井中没有一丝损毁或破坏的痕迹。没过多久,隧道被一块超纤维板挡住了。触碰解锁之后,超纤维板分离开来,倒向内侧,露出一条废弃的燃料管道——直径超过五公里的燃料输送井。

进入宽敞的空间后,身后的入口再次关闭。

帽车沿着燃料管道的表面不断爬升,向上面的巨型燃料罐靠近。不知巨船的引擎在不在运行,反正她们连一丝颤动都感觉不到。但浣生提醒自己:那些引擎很少点火,这寂静什么都说明不了。

什么都不能。

两个女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关于要去哪里,她们谁都没有提。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两人都不敢做出哪怕最微小的猜测。可能性已经猜尽了。既成之事,无从改变。这话就隐藏在她们修长的双手放在大腿上的姿态里。

宽广的隧道旁有一些处于休眠状态的泵,比有的卫星还大。

浣生平静地发问:“去哪里?”

副首领张了张嘴,然后犹豫了。

最后,她一反常态,问道:“你觉得去哪最好?”

“离奇族栖息地。”浣生道,“也许现在那里有人住了。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借用那里的通讯链路。”

“就这么办。”迈尔辛说。

她们进入了燃料罐,在黑暗的氢之海洋上空飞行。离奇族栖息地和浣生记忆中的完全一样:空旷、洁净、被人遗忘。扫描结果显示没有任何温暖的活物。她将车开进停车场的泊位,登上了栖息地的核心区域。迈尔辛吸了口气,带着懈怠而麻木的表情,摸了摸这些外星人唯一的一块通讯面板。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沮丧地说:“妈的,”然后后退一步,转向浣生,“你替我操作吧。拜托。”

然而并没有什么好操作的。

“这东西出故障了,不然就是通讯系统已经不存在了。”说出这些话后,浣生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

迈尔辛则瞪着那台不再运转的机器。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转身离开,一路回到等待她们的帽车里,什么话也没说。

狭窄的隧道倾斜向上,穿过一连串“恶魔之门”,这里的大气总是爆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迈尔辛耳语般悄声问道:“船上有多少生命?你还记得吗?”

“一千亿。”

副首领闭上了眼睛,就那样一直闭着。

“算上机器智能的话。至少还有一千亿。”

迈尔辛说:“死了。都死了。”

浣生的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带着强撑起来的希望咕哝道:“我们还不能确定。”

但迈尔辛又说了一遍“死了”。她执着于她的断言。然后,她拉直了笨重的制服面料,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手,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前方,然后又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既然我们还活着,就一定是这样。”

浣生没有答话。

“更高的目标。”那女人重复道。她在微笑。那夸张而诡异的笑容比她的话还晦涩。

隧道终止于某片深入飞船中央的乘客区。突然间,她们已经置身于一条宽阔扁平的通道里。这条小通道不到半公里宽,明显空空如也。她们沿着黑曜石地面掠行。没有往来车辆,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沉浸在痛苦中的浣生自言自语:“也许船员和乘客……也许所有乘客都疏散了……”

迈尔辛显然对此表示怀疑。

她转身盯着浣生,准备说些诚实而残酷的话来。但突然间,她的表情变了,眼神飘忽,双目圆睁。浣生回过头来,刚好看见一台巨大的机器出现在她们身后。它向她们冲了过来,直到快要撞上的时候,才凭借人工智能利落的精确度跳到一旁。那机器从她们旁边过去了。是一辆车。明亮的钻石外壳里装了一湖温暖的盐水,浮在中央的,是里面唯一的乘客:一头类似鲸鱼的生物,还有许多共生体,如森林般植根于它绵长的背部。那车一晃而过,十分不礼貌。但那生物对她们眨了眨眼。它三只黑眼睛眨动的方式和人类一样,是友好而随意的问候。

是个“泳蛄林”。

即使脱离岗位四千多年,浣生还是立刻想起了这一物种的名称。

迈尔辛的语气冷淡而怀疑。“不可能。”

但它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