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髓(3)
“如果你没有注意到的话,那我告诉你吧,翡尼克斯人并不是人类。”他警告心软的女儿,“他们有句格言是这样的,‘先继承方向,而后继承羽翼’。亲爱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儿辈和孙辈屠杀我们的决心和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
“如果那决心没有变得更坚定的话。”母亲补充道,语气出乎意料的阴沉。
“这种生物是会记仇的。”父亲继续说道,“相信我,他们的仇恨只会不断加深和滋长。”
“不像人类。”他们才思敏捷的女儿说。
没人理会她的讽刺,或许他们根本没听出来。
即使他们就那个话题做了更多的探讨,如今也被遗忘了。由生物陶瓷、超导蛋白质、量子微管和形态古老的脂肪组成的现代大脑极其致密,极其耐用。但和所有理智的大脑一样,它必须简化它所获得的任何信息。按照本能和习惯加以整理、精简。
集中精神的话,浣生能回忆起几十次与父母的争吵。她有足够多的关于他们的政治观点和性格的记忆,能够在脑中重现那些小口角和骇人的大爆发——那样的情感爆发能让最优秀的工程师坐在黑暗中,扪心自问为何成了那样糟糕的父母。
而对浣生和她最亲密的朋友们来说,翡尼克斯一族成了他们的一项事业,一个焦点。
一场不太正规的小型政治运动就这样诞生了。这次运动最勇敢的中坚分子公开抗议那座监狱的存在,浣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行动最终发展成了一场通往首领驻地的示威游行。数百人高喊着自由与尊严的口号。他们举着全息标语,标语上,失去翅膀的翡尼克斯人被黑色的铁链牢牢地束缚着。那是一次勇敢的、倍受瞩目的事件,最终也取得了小小的胜利:由小代表们组成的代表团获准自由参观监狱,亲眼观察狱内条件,并在船长们的监视下和可怜的外星俘虏交谈。
就是在那里,浣生见到了她的第一位外星人。
翡尼克斯一族的男性都非常美丽,而他尤为出挑。那种被视为羽毛的东西呈明亮的金色,周围缀着的流苏边则是最深的黑色,优雅的脸上似乎除了眼睛就是喙。眼睛是葱翠的孔雀绿,光亮如打磨后的宝石。喙是生动的翠玉色,坚硬而锋利。他唱歌时张着喙,唱完后依然张着。他总是在吞咽大量空气,否则就无法生存。
他胸口的仪器翻译了他那美妙的歌曲。
“你好。”他对浣生说。之后,他称她为“人类产卵者”。
代表团里有好几个年轻的人类,浣生是他们的领袖。她根据几周前商定好的话题清单跟他对话,并代表其他人发言。
“我们想帮助你们。”浣生说。
只用了片刻,她的翻译机便把那些话唱了回去。
“我们希望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在船上任何你们愿意待的地方生活。”她告诉他们,“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我们想让你们在这里的生活尽可能地舒适。”
翡尼克斯人唱出了他的回复。
“去他妈的舒适。”他的盒子说。
一阵深深的不安传遍了整个人类代表团。“你叫什么名字,人类产卵者?”
“浣生。”
没有翻译,这意味着那是一个无法发出的音节。因此,年轻的翡尼克斯人吞了一口空气,然后唱出了一个被译为“雪羽”的音符。
她喜欢这个名字,也这样说了。接着,她认为也应该询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气概·之·典范。”他答道。
浣生笑了,但只一会儿就收住了。她谨慎地柔声说道:“男子汉。我能叫你男子汉吗?”
“是的,雪羽。你可以。”玉喙周围的羽毛抬了起来,那是翡尼克斯人的微笑。他将长长的手臂伸到浣生的肩头,用强壮却不大的手轻柔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她巨大的翅膀的边缘。
代表团的每个人都穿着捆绑式羽翼。
他们的翅膀由拇指大小的反应器供能,穿用者通过肌肉、精密传感器和嵌入式反射器来操纵。接下来的十天(按人类时间计算)里,他们将作为观察员和代表,同翡尼克斯人一起生活。整个设施都处于监控范围之内,所以不存在任何明显的危险。不论中间隔着多厚的云层,也不论雷声有多响亮,孩子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监视着,并记录下来,包括他们对身材高大、极其多疑的听众所说的每一句善意的话。
或许那就是雪羽把男子汉当作恋人的原因。
这个举动是公开的挑衅。她只希望这个消息能传到她父母耳中。
但如果抛开其中愤世嫉俗的成分,也许它的确是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至少可以算欲望吧。也许激起这种冲动的是外星人本身,还有那绚丽的、梦幻般奇异的风景,以及有力的翅膀和风扫过裸露的皮肤所带来的纯粹感官的愉悦。
或许那根本不是爱情,仅仅是好奇心作祟。
或许撇开好奇心,它还可以被视为由勇气、理想主义,以及最简单、最顽劣的天真所引起的,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行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她引诱了男子汉。
在空中丛林的顶端,颀长的后背倚着某种植物温暖而光滑的气囊表皮,雪羽引诱着那位外星人。甚至可以说是在向他求爱。他很快做完,又迅速地重新开始,毫无倦意;他那熔炉般炽热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优雅悬停在她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结构并不吻合。最终求饶的是她:“够了。停下来吧。让我休息,好吗……?”
她的身体受损了,而且损伤得不轻。
她的恋人好奇却无动于衷地看着血从她瘫软的腿间流出,起初呈深红色,但在超含氧空气里迅速变成了黑色。而后血液凝固,裂开的皮肉开始愈合。没有疤痕,痛楚也极少。古时足以致命的伤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消失了,像从未有过一样。
男子汉以翡尼克斯人的方式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但雪羽想让他说点什么。“你多大年纪?”她突然问。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大声一些:“多少岁?”
他回答了,用的是翡尼克斯人的历法。
男子汉的年纪是二十个标准时间单位还要多出一点,相当于中年。准确地说,是中年晚期。
她皱起了眉头,然后对她的恋人说:“我可以帮你。”
他唱了一段答复,他的翻译机问道:“用什么方式?什么帮助?”
“医学上的帮助。我可以让更好的基因取代你的DNA。给你换上更耐用的类脂膜。诸如此类。”听见自己说出这些话,她比他还要惊讶,“这些技术很复杂,但已经证明了是有效的。我有一些朋友的父母是医生。如果有机会改造你的身体,他们会很乐意的。”
回复是粗粝的叫声,意思很明显。
她听懂了那个充满蔑视的声音。远在翻译机用冰冷而令人伤心的语调说出“不”之前。
他吼道:“永远别想!”那些可爱的金色羽毛全都竖了起来,让他的脸和身躯显得更大了。“我不相信你们的戏法。”
“不是戏法,”她辩驳道,“大多数物种都在使用那些技术。”
“大多数物种都懦弱。”他立刻回答说。
她知道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但同情、怜悯与叛逆交织在一起,让她警告她的恋人:“你们的处境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化。除非你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不然除了这小小的监狱,你哪里都去不了。”
沉默。
“你将永远不会在别的天地飞翔,回母星就更别想了。”
只听见一阵悦耳的哀鸣,羽毛随着翡尼克斯人式的耸肩打了一个旋。
“对于真正的灵魂来说,一个家已然足够。”翻译机说,“即便那个家只是一个小小的牢笼。”
又是一阵哀鸣。
“只有弱者和没有灵魂的人需要千年万年地活下去。”
雪羽没有火冒三丈,也没有抗议。她的声音沉稳而凝重。“按照这个逻辑来说,我就是弱者了。”
“而且没有灵魂,”他同意道,“注定会毁灭。”
“你可以试着拯救我,不是吗?”
外星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如果当时他脸上真的有表情的话。他把喙凑近了一些。女孩闻到了拂过的风中裹挟的味道。在那可怕的瞬间,浣生第一次对那浓烈的肉食生物的气味感到了恶心。
“我是不是不值得拯救?”她逼问道。
绿色的眼睛阖上了,那就是他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用人类方式。然后她坐起来,抖了抖翅膀,声音沙哑,痛彻心扉:“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发出一阵气势磅礴的吼啸。
那只固定在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上的盒子有效地把那些澎湃的气势和情感削减成了简单的话语。
“伟大的虚无集合种种因素,就此创造了我。”他告诉她,“他计划好了让我活过每一天,如同他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计划那样。的确,我是一个自私、吵闹、傲慢又男子气的男人。但是,如果我多活了两天,我就是在偷窃别人的生命。有的人本来要出生,却因此没了机会。如果我多活上三天,我就偷了两条生命。而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活上一百万天……多少个国家的人会因此而举国无法出生……?”
那场“演说”还有更多的内容,但她都没有听到。
她不再是雪羽;她变回了原本那个年轻的人类。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尖厉的笑声打断了翻译机喋喋不休的蠢话。无尽的鄙夷让她失去了控制,她对那位“男子气概·之·典范”大声喊道:“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就是只愚蠢又自恋的火鸡!”
他的盒子顿住了,努力搜寻着正确的翻译。
没等它开口,浣生头也不回地从气囊上跳了下去,展开机械翅膀疾速俯冲,在胸口险些撞上蓝黑色的“森林”之前,上升气流截住了她,将她托上瞭望台。
待双脚再次落地,浣生解开了几乎全新的翅膀,将它们猛地抛出栏杆外。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家。那天,或者在那之后几个月的某个时候,她走到父母身边,问道:如果她申请去船长学院,他们会怎么想。
“那可太好了。”父亲柔声说道。
“你想怎样都可以。”母亲说,嘴角释然的微笑表明了她的态度。
没人再提到翡尼克斯一族的事情。父母知道些什么,浣生无从了解。但她被学院录取之后,在几杯庆功酒的作用下,父亲给了她一个八爪鱼式的拥抱,然后借着酒力,他告诉她:“要飞行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亲爱的。”
“各种各样不同意义的翅膀。”
“而我认为……我知道……你选择了最好的一种……!”
浣生一直住在著名的船长住宅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漫长的时光里她的家里丝毫没有变样。家具、艺术品、培育植物和家养动物一直在变。她还有好几公顷气候受控的地球引力区可以任意摆弄,还可以充分调用船上的资源,她得十分小心,不要任性地做出太多的改变,不然她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她每一次改造的成就。
在从贝塔港回家的路上,浣生写好了她的每日报告,然后她研究了下一批计划登船的乘客:机器人种族,超低温且极微小,渴望在体积比大多数抽屉都小的空间里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无聊的时候,浣生总是想着怎么换个新花样,把家里的房间和花园重新装饰一番。
她心想着马上着手开工。
就在一年或十年以内。
帽车将她送到了私宅门口。她抬腿走出车门,知道今天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上千个世纪的实践让她成了外星人心理学专家。像所有的好船长一样,浣生允许自己感到骄傲。她深知船上几乎没人能比她更胜任这份工作。
但说到是否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她并非刻意去想她早已过世的恋人,或者翡尼克斯族,或者那个促使她成为一名船长的决定性的日子。但现在的这个她,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年轻的浣生不再对任何外星物种抱有真挚的感情,对“男子汉”更是如此。翡尼克斯族当时在暗中计划的事情,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完全出乎意料,仅仅凭借运气和人望,浣生才得以免受那一整件险恶勾当的牵连。
除了浣生,还有几个年轻人在翡尼克斯族里找了恋人。或者说翡尼克斯人任由自己被人类当作恋人。不管怎么说,那些情感联系都建立在政治理想的基础上。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那些人类帮助自己恋人的方式从起初的有待商榷,慢慢演变成了非法行径,直至最后叛国。
禁用的机器通过上千种渠道被偷运进了监狱。
即使在偏执的人工智能和多疑的船长的密切监视之下,武器还是被设计和建造了出来,然后贮藏在飘浮植物的气囊里。这一切之所以能瞒天过海,是因为翡尼克斯人的支持者破坏了船长们的传感器。
叛乱来得毫无预兆。有五位船长遭到了杀害,还有九百多名助手、工程师,以及年轻的人类,其中不少是浣生从前的朋友。他们的身体和生物陶瓷脑都被激光摧毁了,一丝记忆也救不回来。伟大的虚无回收了一些最懦弱的孩子——这样的成就一定让“男子汉”感到无比自豪。那个时期,就连飞船本身似乎也处于危险之中。
随后,首领船长开始指挥作战。只几分钟时间,叛乱就结束了。人类赢得了那场战役。死不悔改的囚犯被逼回了他们的囚室,至少五十亿年没被使用过的远古装置再次被唤醒。巨型圆筒内的温度直线下降。霜变成了坚冰,冻僵的翡尼克斯族降落到了监狱底部。他们拥在一起取暖,用他们美妙的歌声诅咒着首领。随着最后一次吃力的呼吸,他们的肉体变成了僵硬而呆滞的固体,不死不灭。通过这种方式,他们算是得到了永生。从某些角度来说,这也是奇妙的复仇。
千年以后,巨船驶过翡尼克斯族所在的空间附近。那些冰冻的战士被像货物一样装入一辆重载车,随后送归故里。
转运过程由浣生亲自监督。这项任务并不是她申请来的,想必首领那里有这位年轻女子当初轻率之举的记录,认为这对她来说,这应该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历练。
也许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