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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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古城墙外

清晨,客车缓缓滑过最后一段山路,停在猫城外的羽江长桥边。

粗暴的呼喝声让众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到站了!到站了!桥上不能通车,就在这里下。”一夜的颠簸之后,乘客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赶着起身。

坐在最前面的石明亮率先下车,一出车门,他顿感气温陡降,湿寒之气扑面而来,如冰冷的刀锋掠过脸颊,一阵刺痛。石明亮戴上雪帽,又拉起防风外套的领子,依然感到寒冷彻骨。他举目望去,羽江长桥如一弯新月横跨在江面上,江水拍打堤岸激起雾气氤氲,对岸猫城的城墙隐约如水墨画,只余淡淡的一点痕迹。

同车的人在桥墩前的空地上整理行李,那多嘴的中年男人站在石明亮身旁,不停地咒骂着:“短命的天气,这鬼地方不是下雨就是刮风,这日子没法过了。”人群里有人接口道:“说这些屁话管什么用,有本事离了这里才好呢!”中年男人猛然回头,循声找去,只见个个忙着收拾,谁也没有抬头理他,中年男人不得要领,也只好算了。

在这当儿,一个黑瘦的老头挑着两只箩筐,迈着小碎步经过。老头有七十开外,须发皆白,整个人被肩上的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来,看上去更加矮小。两只箩筐晃晃悠悠,一不小心撞到中年男人身上,沾了他一裤腿的泥水,老头没有察觉,只管往前走。中年男人正憋着一肚子气闷,他恨恨地拉住箩筐,用力往后一扯,厉声骂道:“老不死的东西,不老实在家挺尸,出来害人!”

老头猝不及防被拉得倒退几步,差点一跤坐倒在地,石明亮抢上前伸手稳稳托住老头后背,一边对着中年男人高声说:“朋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互相关照一下。”

中年男人看看石明亮,见他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半头,虽然是游客打扮,但是神色冷峻,并不好惹,他低头嘟囔两句,不再说什么,悻悻地转身过桥去了。

长桥前没人理会这场小小的风波,人们边走边招呼着:“赶紧过桥进城去吧,城墙里面就暖和了。”

石明亮扶着老头在路边坐下,老头翻检着箩筐里的东西,不过是些米糕、腊肉之类的年货,还有几只杀好的鸡鸭,他抖抖索索地把东西归置好,冷不防凑到石明亮耳边小声说:“过了桥千万别停留,直接进城,城外这股寒气邪门得很。”石明亮不解地皱了一下眉,老头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即用双手捏住鼻子,狠狠往地上擤了两摊浓稠的鼻涕,他满足地用袖子擦擦鼻子,挑起担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人群散尽,山谷寂静,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石明亮慢慢走到桥上。这座石拱长桥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桥身爬满湿厚的青苔,石阶光滑而参差,看得出几经修补加固。石明亮走到长桥正中,搓着冻僵的手,眺望茫茫一片的水面,一只白色水鸟从江上飞快掠过,钻入漫无边际的雾气中,他抬头看,雨停了,半空中云雾仍然缭绕,看不到天空,仿佛站在深邃的井底。

羽江长桥正对着猫城的城门,同车的人群已经进了城,城门口空无一人。石明亮走下长桥,坐在石阶上默默打量这座久违的古城。猫城的外观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在他离开的那一年,猫城外围那一圈明代城墙就已破败不堪,青黑色的砖块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藤蔓,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森然。而眼前的城墙已被整修一新,敦实坚固,原本攀附在上的植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每一块青黑色的古砖都反复上漆,刷成白色,看上去纹理分明、洁白如玉,在青山碧水云烟之间,这座古城秀丽宛如仙境。

桥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石明亮回头看,是光头司机疾步走来。石明亮招呼他一声,扔了一根烟过去,司机娴熟地伸手接住,看了看,满意地就手夹在耳朵上,石明亮再递一根过去,举起打火机,光头司机就着火吸一口,顺势坐到石明亮身旁,两个人正对着圆拱形的城门,默默地吸着烟。

石明亮用下巴指指前面,不经意地问:“这城墙是新修的?看着倒特别。”

“几年前修的,开发旅游嘛,门面功夫当然要做好。年年都要重新刷一遍油漆,不然就黑出来,要花好多钱呢!”光头司机说话的口气颇为自豪,“看到没有,从城楼的瓦片到城墙的砖头,统统搞成白色,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吧?”

“确实很少见。”石明亮表示赞同,“明代的古城墙别的地方也有,但是从来没见过修得这么漂亮、保持得这么完整的古城墙,听说总共有十几公里长。”

“猫城有的是钱!”面对石明亮这样的外地游客,光头司机忍不住要夸耀一番,“自从翻修了城墙以后,游客一下子多了,城里常年闹哄哄的,山路不好走也挡不住人来,今年要不是雨水实在太多,又出了几次事故,死了好些人,游客也不会少。”光头司机说得高兴,一扫困倦,平坦的大脸上红光满面,他得意地喷出一口烟:“你不也是冲着我们这城墙来的嘛!”

石明亮没有回答,光头司机停顿了一会儿,由衷地感叹道:“猫城好啊!再也找不到比猫城更好的地方了!”他指着前方说:“有了这城墙,山里的野兽进不了城,寒气也挡在外头,城里暖和得很,住着又安心又舒服。”

石明亮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道:“除了城墙,猫城还有别的东西可看吧?”

“这是当然的。”光头司机呵呵大笑,看了石明亮一眼,似乎觉得任何人都不该对猫城如此无知,猛吸几口烟后,光头司机头头是道地介绍起来,“城墙是老底子留下来的,游客最多在城门口拍张照留个念,好吃好玩的都在城里。我们特别在城里为游客新造了美人街,那里什么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街上成天人山人海,全是四面八方来的游客——猫城名气大着呢。”

石明亮听出光头司机对猫城的热烈赞美中带着不容辩驳的骄傲,他笑笑不答,光头司机觉得有点兴味索然,也停了口,两个人静静地抽着烟。雾气湿重,桥头一棵巨大的芭蕉树,萎黄的叶子上滴下水来,簌簌地打在石明亮的肩膀上。

过了一会儿,石明亮重启话头,问道:“游客来得多,你们也跟着发财吧?”

光头司机听了瞬间变了脸色,他斜睨着石明亮,不屑地“哼”一声:“发财?发财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开车的!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在悬崖边上讨口饭吃,一个不小心,命就搭进去了。还要东扣西扣的,拿到手也不剩几个钱。”光头司机牢骚满腹,滔滔不绝地控诉着,说着说着声音轻了下来,胖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他说:“你不晓得,我们家本来有三兄弟,我两个哥哥是开货车的,都翻车死了。”石明亮一时无话,拍拍他肩膀,再递一支香烟过去。

光头司机小心地把香烟夹在另一只耳朵上,又伸手向石明亮要了一支烟点上,他深深吸了几口,如释重负地说:“反正我再也不开车了,昨晚是我最后一趟车,要是运气不好翻下山,就要跟我两个兄弟一起去做孤魂野鬼了。”他哈哈笑着站起来,“走了,这个点正好去城里吃早饭。”

石明亮把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整包扔给司机:“你先走,我抽完这根。”

“别在城外呆着……”司机欲言又止,“外头也没什么可看的,赶紧进城吧,城里才是人呆的地方,城外太冷了!”光头司机带着善意提醒石明亮,他嘴里叼着烟,一手捶着腰,一手摩挲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慢悠悠走进了城门。

雾气越来越浓,在茫茫水面上缓缓涌动,对岸的群山和羽江长桥一同融入其中,不见踪影。此刻除了石明亮,猫城前真正杳无人迹,如一座空城,那种冷寂凄清的气氛,比雨夜中的八三镇更加诡谲。

石明亮并不急于进城,他不是寻常的游客,而是重回旧地的猫城故人。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很清楚假如他想看到真实的猫城,就不能像游客那样走马观花,或者满足于听信他人的描述。他必须深入猫城的各个角落,亲眼去看亲耳去听,然后自行判断。这座白色的城墙是猫城的全新标志,也是他首个想要观察的对象。

石明亮环视四周,城门前一条柏油路直通城内,而城外紧贴围墙左右各有一条小路。他摁灭烟头,整理一下背囊,快步走到城门边上,又蹲下来紧了紧鞋带,忽地转向城墙左边的小路,迅速钻进浓雾里。

城墙外的小路仅有两人宽,路面铺着石板,潮湿干净,一边挨着城墙,一边是羽江,堤岸旁高高低低长着灌木和杂草,间或有几棵樟树、几丛竹子,在湿冷的冬天依旧阴阴地绿着。一路上水气弥漫,地上的落叶也越来越多,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树叶破碎声。

大约走了两千米,忽然石明亮远远地看到一大团椭圆形的白色云雾出现在路面上,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这团云雾仿佛能感应他的存在,随着脚步越走越近,云雾开始无声无息地飘过来,最后停在他面前,散发出骇人的森森寒气,如同一只巨大而冰冷的茧子悬浮蠕动着,把去路截断。

石明亮眯起眼睛,静静察看这团奇诡的云雾,它不比一般的雾气那样薄透虚无,可以随随便便融合在空气中,而是呈现出清晰的边界,雾团内寒湿的空气扎实如棉絮,洁白厚重湿腻,看不穿隐藏了什么,它迷一般地横亘在路面上,像传说中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地狱之门?石明亮笑了笑,轻松地举步跨入团雾中。

然而他低估了这团迷雾的威力。

就在他跨入的瞬间,寒气快速将他紧紧缠住,刹那间无孔不入的阴冷似乎无数尖利的针同时刺在他脸上,让他几乎窒息。团雾的中心毫无能见度可言,石明亮看不清脚下的路面,甚至看自己的双腿也是模糊的,他试探着把手举起来,再缓缓向前伸出去,手掌竟然逐渐消失在白色的雾气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然而他什么也触摸不到。石明亮跑了几步,想冲出团雾,但雾气如影随形,跟着他快速移动。这团迷雾带着冷冷的恶意裹挟着他,像是某种阴沉的警告,在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空间里,暗藏着对不受欢迎的外来者的杀机。

前路不明,石明亮只好暂停脚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周围除了流动的江水外再没有别的声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那种感觉,像沉在极深的海底,又像是坠入了沉重的梦境,他无法摆脱,也无处着力。就是在最恐怖的噩梦中,石明亮也从未遇到过这样深不可测的未知,比无边的黑暗更让他感到压抑。

“邪门!”石明亮想起挑担老头神秘的微笑,以及光头司机的劝告,这时候他才能领会到他们语气中隐含着的不能明说的恐惧。对普通游客来说,这样怪异的现象足以让人止步,入城才是最安全明智的选择。

他反手摸了摸背囊,隔着防水布料,仍然可以感受到背囊内越窑瓷罐圆润的弧度,他深深吸一口气。决不能后退,石明亮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并不是他走过的最艰难的路。

他想起很久之前某个满月的夜晚,辛老头陪他走过的一段山路。

石明亮从小拆天拆地,也是个不知道害怕的小子,但被石千斤关过黑屋之后,曾经一度他表现出超越年龄的谨慎警觉,对黑暗和死亡尤其畏惧。离开猫城以后,这种畏惧仍然紧紧跟随着他,难以消除。

有一阵子,辛老头带着他住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里,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借住在山里的寺庙中,每天走山路往返于寺庙和小城之间。寺庙老旧残破,没什么香火,入夜后更是全无人声。对年少的石明亮来说,那里太安静了,矮墙围着的院子里,全是一进一进的空房子,常年乏人打扫,有几间堆着闲置的佛器和家具,也全霉烂了,满是尘土。庙里仅有的几个僧人都七老八十,石明亮偶尔看见他们慢悠悠地从院子里走过,无声无息的,如影子般虚而轻。一到晚上,石明亮从不单独在屋子里呆着,而是喜欢在辛老头的画室里随便找个角落躺下,看着辛老头在昏黄的烛火下作画或者看书,有时候城里的朋友来找辛老头闲聊,说得兴起,三更半夜还谈笑风生,石明亮反倒能沉沉睡去。那时候,嘈杂比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他觉得安全。

但最让石明亮畏惧的是走那段山路。他们早出晚归,很少在山路上遇到别的人,看到最多的是山路边的坟地,散落在山间,枯黄的坟头,大部分没有墓碑,似乎全是无主的荒坟,但间或又能看到上祭后的痕迹,灰白的烧了一半的纸钱飘散开来,扑到人脸上,很容易就迷了眼睛。时常有乌鸦被他们的脚步惊起,从坟间扑棱棱飞起来,啊啊地叫着,从人头顶上掠过,让人心惊胆战。每次走这段山路,石明亮总是抿着嘴不说话,紧紧跟在辛老头身后。

那天他们回得晚了,走在山里,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石明亮心里越是发急,脚下越是走得跌跌绊绊。一不小心把自己绊倒在地,幸亏辛老头及时抓住,他才没有翻滚到山崖下去。辛老头让石明亮在路边坐下来,看看他的腿,幸好只是磕破了皮。辛老头说歇歇再走,石明亮无论如何不肯停,赶着要回去。这时候天色完全暗了,草木丛里传来虫鸣鸟叫,有熟悉的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也有不知名的呜呜声,像有人躲在暗处呜咽,石明亮紧张地站了起来,然而前路漆黑,他也不敢贸然举步。

辛老头当时不说什么,他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去掉叶子,给石明亮拿在手里当拐杖,然后笑笑说:“走吧!”

石明亮走在前头,有一段路一直往下,陷在山坳里,两边树木繁盛,整条路一片漆黑,似乎一下子掉进了黑暗的深渊,没有一丝光亮。石明亮心慌意乱,停了下来不敢再走,既恨自己胆小,又担心辛老头责备。但是辛老头并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示,他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大声唱起歌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那是庙里老和尚经常唱的调子,据说是一个宋代和尚写的诗偈,被辛老头唱得悠扬潇洒,他一边唱着,一边轻快地越过石明亮身边,顺手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跟上脚步。黑暗中石明亮只顾低着头,循着辛老头的歌声一溜小跑。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忽然辛老头停了下来,他指着天空对石明亮说:“快看。”

石明亮这才抬起头看,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早已走出了山坳,山头挂着一轮满月,圆而洁白,衬得天空湛蓝,山景明亮,远远的看得到满山繁花,掩映着寺院一带明黄的围墙。清风徐徐吹来,辛老头站在风中,笑吟吟地看着石明亮,他身上的棉布衬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不住地扑扑拍打着,散发出清淡而熟悉的松节油加烟草的味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石明亮心里一阵轻松。

辛老头问他:“腿还疼吗?走不走得动?”

石明亮晃晃头,踢了两下腿给他看,回答说:“不疼,我还可以跑呢。”

辛老头擦着汗,说:“现在我可走不动了,这样吧,你先跑着,我歇会儿就能追上你。”

石明亮笑了,说:“你肯定追不上我。”说着他撒开腿,朝着每天走熟的小路跑去,山路上洒满了月光,年少的石明亮如羚羊般欢快地奔跑起来,边跑边不时回头看辛老头。辛老头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到石明亮跑得远了,他又唱起歌来,爽朗愉悦的歌声陪伴着石明亮,一直到他跑回寺庙。

那晚他们在寺庙门口坐了很久,月光如水一般,远处的山峦绵亘,近处的石阶苍苔,一切都像是被浸在清亮的水中,透彻空灵,看得格外分明。辛老头斟酌着,像是在对石明亮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你感到害怕,一定不要逃,反而更要往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等你走完了这段路,也就不害怕了。不然,这种害怕会跟着你一辈子。”

长大之后石明亮逐渐明白要完全消除童年时留下的心理阴影,需要长期不懈的努力。他和辛老头都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仿佛那只是他们流浪生涯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但石明亮一直记得那晚辛老头对他说过的话。成年后的石明亮与辛老头十分神似,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比真正的父子更像父子。两个人都举止随性,不带骄矜气,从不跟人争辩,吃了苦一声不吭,石明亮年轻,凡事更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读完大学后,石明亮做了专职摄影师,他选择拍摄自然风光,特意要到各种艰险至极的地方去工作,在无数次有意的自我训练中,石明亮时时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辛老头说过的话:不要逃,往前走。

为了这次猫城之旅,石明亮花了一些时间来筹划。他设想过种种可能的危险,为此他不断地做体能和心理的训练,让自己更加强壮敏捷,直到确定自己可以坦然无畏地应付所有状况。眼下尽管前路未知,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退缩。

石明亮站在团雾中,定了定神。雾气虽然阴森,但也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路障,他很清楚只要敢于前行就能突破假象,他反而很好奇,假象背后是什么?石明亮从背囊中取出登山杖,旋开拉长,他一手握着登山杖往前左右来回探路,一手触摸城墙以确定自己的位置,然后贴着墙根一步一步稳健地向前迈进。

越往前走,团雾越发浓重,拨不开、吹不散。只听“咔”一声,石明亮手中的登山杖一重,被什么东西夹住了,石明亮用力提起拐杖,晃动一下,叮当作响。他蹲下来用手缓缓摸索,是一个圆形的铁环,中间有铁制的锯齿翻起,牢牢夹在登山杖上,应该是一副野猪夹。猫城一带过于潮湿,这副放置在野外的铁器已经腐蚀生锈,但是铁制的锯齿仍然深深卡住登山杖的末端。

石明亮记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用来捕猎的铁夹都有固定的放置点,为了不误伤猫城的居民,猎人们约定,只能根据野猪出没的痕迹,把铁夹放置在深山里。猫城的孩子从小就被告诫,如果在山上看到野猪滚澡的泥浆塘,或者地面上有拱开的大坑,赶紧避开,周围肯定有野猪,而且极可能也有猎人的捕兽夹,一旦被误夹,轻则断脚,重则丧命,十分凶险。但没有猎人会直接把铁夹放在道路上,也不做任何固定。恐怕是有人不小心遗落的,要不就是故意放置的路障。

五六斤的份量对石明亮来说不算什么,多了铁夹的登山杖反而成了更好的开路工具。他继续摸索着往前走,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距离,大约又走了一两百米后,他感觉手掌触摸到的城墙不再光滑,逐渐变得粗糙残破,接近墙根处的砖块上长满茸密的青苔。正在怀疑间,蓦地感到豁然开朗,石明亮发现自己走出了团雾,眼前一片清晰。

在距离城门两千多米的地方,石明亮看到的景象破烂得令他吃惊:地面上都是腐烂的落叶,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清扫,这段城墙没有用油漆刷白,而是保持了青黑色的原貌,砖块破损严重,因此整段城墙十分破败。凛冽的山风吹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对岸青翠的高山,一棵树上停着三五只水鸟,敛翅收颈,远远望去像开得正好的白玉兰花。石明亮记得猫城四四方方,城墙的四个方向共有九个大小城门供人出入,现在他已经走出两千多米,前方不远就是城墙的转角处,一路上除了主入口,没有看到其他城门,这情况却是始料未及。还没到中午,他决定继续往前走,直至绕城一周。

忽然停在树上的水鸟惊飞起来,呀呀叫着,急慌慌地拍着翅膀在半空盘旋,几乎在同一刻,城墙转角处出现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哐哐哐急步向石明亮跑过来。

石明亮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决定,两个人已经齐齐跑到他跟前,都穿着铁灰色的制服,同色帽子,腰部一条黑色阔皮带,干练威严,两人的左手上臂戴着同样红底黑字的袖章,上面绣着“猫城”两个字,看样子是守城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年轻的那个守城人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石明亮,严厉盘问道,他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皮肤很白,长相秀气,甚至有点稚嫩,但皱着眉头,一脸不可通融的尽职正气。另一个中年守城人两鬓略微花白,目无表情,沉着地站在一旁,维持缄默。

石明亮笑笑答道:“我是游客,想在城外随便走走。”

年轻的守城人毫不放松地盯着他,石明亮顿了顿,随手扔下登山杖,从口袋里掏出车票递过去,说:“我坐昨晚的班车来的,早上刚到。”

年轻的守城人瞟了一眼车票,没有伸手去接。面前的这个外乡人行装简单,长相端正,并不让人反感,但是他满不在乎的轻松坦然,却让年轻的守城人格外戒备,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家伙不好对付,比一般无知的游客更危险。石明亮看出年轻守城人的敌意,他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耐心地等他发问,毕竟自己刚到猫城,一切毫无头绪,他不打算和这两个守城人发生任何冲突。

“城外禁止任何人游荡,你没有看到告示牌吗!”

“告示牌?我没有看到。”石明亮确实未曾注意,他据实答道,“也许是今天雾太大了。”

年轻的守城人突然伸手指着他的背包:“你包里装了什么?打开接受检查!”

石明亮楞一下。

一旁的中年守城人见他不动,用略微缓和的语气补充说:“这是猫城的规矩。要保证大家的安全,任何外来的游客,都有义务随时接受我们的检查。”

石明亮皱了皱眉头,因为要带辛老头的骨灰回猫城,他特意选了一个式样普通的黑色背囊,以免引人注意,没想到还是被年轻的守城人注意到了。石明亮早有准备,他微笑一下,岔开话题,说:“对了,我有虎斑客栈的邀请函,他们请我来帮他们拍一些照片。”他从外套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只象牙白的信封递过去。

“虎斑客栈?”年轻的守城人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带着点不可置信的神气,可见虎斑客栈在猫城是一个人所共知的重要地方,他登时把检查背包的事忘了,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小心翼翼打开,抽出邀请函。信函是用一张冷金笺制成的,微微暗黄的纸面上分布着匀净的金粉,顶头有一个方正的印章,是篆体的“虎斑客栈”四个字,底下有两个手书的龙飞凤舞的落款,依稀能分辨出是“老辜”和“张三迁”两个名字。

两个守城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显然他们对这两个签名十分熟悉。年轻的守城人肃然起敬,说:“原来你有老辜医生的亲笔签名信。”他说到“老辜”两个字时咬字特别准确,一脸毕恭毕敬,听得出来这个老辜不是寻常的医生,而是一位他非常尊敬的人物。这让石明亮略为意外,猫城的名医他只知道原先医院的院长郑济安,从没听说过老辜医生,另外也没想到这家客栈和两位邀请人在猫城有如此不凡的影响力。

中年人把邀请函拿过去,认真地看了两遍,又仔细地放回信封,双手交还给石明亮,他郑重地对石明亮说:“你是虎斑客栈的客人,是老辜医生和张老板亲自邀请的,那你就是我们猫城上下共同的贵客。”

“真抱歉一不留神走到了这里,我是个摄影师,习惯了东走走西看看。”石明亮说,“这次我接到邀请函就出发了,还来不及看猫城的有关资料。我以为这里有别的城门可以进去。这里没有别的城门吗?”

年轻的守城人完全松懈下来,老辜医生和虎斑客栈在猫城的重要地位让他消除了对石明亮这个外来者的戒备,他笑着说:“原先有九个城门呢,不过都没什么用,反正只有一条大路通到外面,其他的门也不大有人走,所以后来都封掉了,这样更好,可以少派一些人手守城。”

石明亮把信封放回内层口袋,又问:“这么长的城墙,就你们两个人看着吗?这个工作可不轻松。”

“另一边还有两个人,只要守住大门两边的入口就行了。”中年守城人很无奈,“有些游客太好奇了,其实城外没有什么可看的,有一部分城墙和路都没修,很容易发生危险。下面这条江流很急,还有很多暗流漩涡,摔下去根本救不起来——这里每年都会淹死好几个外来的游客呢!”

石明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江面与小路的落差有十几米,切面垂直如悬崖,长满灌木杂草。“这些人,也许他们想看看城墙的全貌吧。”石明亮说。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城外常年大雾。”年轻的守城人笑着说,“所以城墙也只修了一段,反正修不修都一样,何必浪费那些钱呢。”

“路上不好走,我送你去客栈吧。”中年守城人捡起登山杖,取下野猪夹,收好递给石明亮,“城外什么都没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在城里。”这跟光头司机的话十分相似,好像是猫城人人都会的一句广告语。中年守城人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刚刚好,现在过去你正好能在虎斑客栈吃上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