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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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1)

——黄花岗九十周年祭

九十年前的今天,1911年4月27日(也就是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一个同样美丽的春天,一个和今天同样灿烂的日子,风和日丽,鲜花烂漫,在满清专制统治下的广州,响起了一阵阵枪声、炸弹声、冲杀声,和尸体倒下的声音,黄兴等一百多个志士,在强弱悬殊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向总督衙门发起进攻,史称广州起义(或黄花岗起义)。成败的结局其实早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志士们赴义时的从容与慷慨,这些人大部分是一介书生,并不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但他们表现出来的勇敢、坚韧和那纷飞的血肉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谭人凤说:“是役也,死者七十二人,无一怯懦士。事虽未成,而其激扬慷慨之义声、惊天动地之壮举,固已碎裂官僚之胆,震醒国民之魂。”罗家伦把这一幕称为“壮烈的开国序幕,灿烂的碧血黄花”。主帅黄兴右手被打断两指,足部也受了伤,他能幸免于难纯属偶然。当他从死亡线上逃出来,遇见从香港带二百多志士连夜赶来赴难的赵声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两人相抱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一代雄才的赵声不到三星期悲愤呕血而死。受伤而疲乏的黄兴,相见时也晕过去了!”

有人不惜牺牲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也有人冒险为牺牲者找到了埋骨的青山。没有暴露身份的同盟会员潘达微挺身而出与广仁善堂商量葬事,共有72具死难烈士(无论是阵亡还是被处死刑的)遗骸埋葬在广州白云山南麓的红花岗(红花冈也从此改名黄花岗),统称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其实牺牲的人数远不止这个数,据调查确认的至少还有14人,黄花岗烈士起码有86人,这还不包括受牵连被杀的,据时在广州新军任管带的革命党人应德明回忆,“三月二十九日起义失败后,清军戒备森严,下令闭城三日,搜查革命党人。凡属没有辫子的、穿黄军衣的以及来路不明白的人,一律格杀勿论,制台衙门前伏尸累累,被杀的人约有二、三百人之多。所谓七十二烈士者,是有根据可查的烈士,其余殉难的人无可稽考,约在二倍以上。”此外新军各营中以革命党人名义被杀的人数约等于黄花岗的烈士数,“死于非命,惨不忍言”。“其处死之法是用七寸长钉,对准头脑,一钉致命,随即用蒲包一裹,弃尸海中,惨酷形状,令人酸鼻。”(《黄花岗起义前后杂忆》,《辛亥革命回忆录》二,324页,325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这些死难者,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被无辜牵连的,90年来,又有多少人想到过他们呢?黄兴,还是孙中山所悲痛的都是“吾党菁华”的丧失,其他被杀者并没有进入伟人的视野。在想起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时也想起了这些几乎已被历史遗忘的死难者,因为他们的生命也同样宝贵。

黄花岗一役,赵声气死,胡汉民心灰意冷,黄兴悲痛之极决心暗杀清廷官僚为死难同志复仇。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一再想起那些年轻的殉难者,他们的热血多少次模糊了黄兴的双眼,他曾写下《蝶恋花·哭黄花岗诸烈士》一词和“七十二健儿,酣战春云湛碧血;四百兆国子,愁看春云湿黄花”一联,献给死难的同伴。事隔十年孙中山先生还悲痛不已,认为“吾党菁华,付之一炬”,悲痛与惋惜之情长久地埋藏在他的心灵深处。

英烈的音容笑貌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但他们慷慨赴义,浩气凛然,毫无畏惧地面对比他们强十倍、百倍、千倍的专制暴政,这一勇于赴死的精神风貌,90年后依然震撼着我的灵魂,使我感到生命的价值所在,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长短,有的人活着他永远死了,多少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都不过是一杯粪土而已。有些人死了,却永远活着,他们长存在人类的记忆里,成为人类不畏暴政、追求理想的精神丰碑。

90年前那个黑暗的春天,他们在广州街头或郊外的刑场上倒下,罪恶的满清专制政府为他们年轻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他们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死去的,他们只是为了做一个人,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奴隶一般佝偻在权势的脚下,一个不愿做奴隶的时代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曙光初露,他们知道,一个人生命的结束,并不是他们所追求的理想和人生意义的终结。因此谭嗣同才那么勇敢地面对了死亡,秋瑾才那么坦然地迎接了死神。菜市口和绍兴,乃至整个中华大地至今仍飘荡着他们不灭的英魂。为了做一个人,就是这普普通通的理想激荡着多少青年的灵魂,使他们勇于就死,一点也不犹豫就走向了90年前的广州,黑云压城,难道成败会在意料之外?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精卫填海、是夸父逐日,他们浩浩荡荡,写下绝命书的时刻,让我无可抗拒地想起了那些远古的神话,那些足以传诵千秋万代的史诗般的神话。我完全相信他们绝不是想要成为神话才踏上腥风血雨的征程,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为的是过上更美好的普通生活,自由、幸福的生活,不仅仅自己,也是整个民族都能摆脱奴役、压迫和不平等,为了寻求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他们义无反顾。人人都有追求生命、幸福和自由的权利,他们刚刚朦胧地懂得。砸碎暴政的锁链,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共和国,就是他们牺牲的初衷。林觉民写与妻书时,方声洞、李晚他们写绝命书时,这一切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由于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而广为人知的林觉民《与妻书》曾经感动过一代代年轻的心灵,其他英烈志士的绝命书同样感人肺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久违了,这样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这样真诚无悔的理想主义!久违了,能如此打动人心的文字!他们的生命虽然早已结束,但当我们重读那些用鲜血写下的绝命书时,他们鲜活的生命仿佛就在眼前——

林觉民在与妻书中说:“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念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涕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正因为真情毕露,豪气冲天,在慷慨赴义之前写下的这些文字才如此感人,我始终相信世上一切能够传世的文学都是因为它包含了人类最真实的感情,呈现了一个没有装饰的内心世界。这些文字本来就不是书斋里皓首穷经刻意创作的,然而,却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生命有时候只能在死亡中找到真正的价值,死亡也因此变得光彩夺目。一部数千年的中国史,有如此多的人在赴义时写下如此大气磅礴而又儿女情深的绝命书,恐怕只有黄花岗起义这一次。这些人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死的,甚至有些人本来完全就不必赴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