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一刹那云灭想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传说,譬如他过世的祖父曾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过自己是如何在一位秘术大家手下侥幸逃得性命的:
“……那时候,我感到了一阵古怪的震感,那并不是身体四肢在震动,而是仿佛有某种东西直接进入了体内,让五脏六腑阵阵的不适。我一下子想到了传说中海妖的歌声,或者武神的吟唱,但事实上,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之间,我心口一阵剧痛,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了心脏。幸好我反应得快,身子一倾,用肩膀撞开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蹿了出去。痛感登时减轻了。再跑远几步,那种不适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但我再也不敢回头了,只能仓皇奔逃。”
云灭几乎就要做出同样的动作,赶紧从房内逃出去,但仔细想想,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如何长得不像一个一流的秘术师。此人生性最是倔强,重重一跺脚,反而向那女子走去。
当然,他还是一点一点试探性地靠近,却并未感到任何奇特的力量。女子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被射中的部位,那架势活像自己的胸口已经被穿透了一样,见到云灭进来,慌慌张张地先是想躲,想起了点什么,又赶紧把外衣拉上。
“行了吧,”云灭摆摆手,“衣服上破那么小的口,我什么也看不到的。”
女子“哦”了一声,问:“你……你要杀了我吗?”
“然后我也像这老白痴一样死掉?我没那么蠢。”他掩上房门,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会儿,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方法干掉那老家伙的?”他又问。
女子迟疑了许久,似乎是觉得眼前这人是自己的敌人,告诉他大为不妥,但不知怎的,最后还是卷起袖子,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针筒。
云灭瞥了一眼:“河络的玩意儿。但要做到发射的时候无声无息,还能一下子刺入心脏,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做到的。”
女子茫然:“我也不知道。我父亲说我太笨学不好武艺,这个针筒也许有点用。”
“你父亲真明智,”云灭咕哝了一声,“可是为什么他的箭射不死你?”
女子更加茫然:“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云灭叹息一声:“你究竟知道什么……你把外衣脱了。”
女子往后一缩:“你要做什么?”
“他妈的这会儿你又不傻了,”云灭说,“别自作多情,我要看看你的衣服有什么古怪。”
“古怪?”女子一呆,“没什么啊,就是一件护身甲,我父亲说有备无患让我穿上。”
“这个老东西虽然惹人讨厌,功夫可不差,如果他的箭都射不进去,你这件护身甲的价值还在那针筒之上,”云灭算计着,“都是你父亲给的……你父亲真有钱。不过摊上你这么个女儿,也够浪费资源的。”
他信口说出,才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火,正打算道个歉,对方却不以为意:“我从小就学什么都不在行,射箭总是伤着自己人。后来父亲又说其实我在精神力方面颇有天赋,找了秘术师想要教我秘术,结果半个月后老师就被我气跑了。我父亲很失望,说以后不能指望我挑起风家的大梁了。”
“挑起风家的大梁?”云灭琢磨着这话的味道,“你父亲是什么人?”
“他叫风贺,是现在雁都城的大祭司,”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云灭怔住了:“那不就是风家的家长了吗?这么说来,你就是他的女儿,叫风亦雨的?”
“我是,”风亦雨低声回答,“挺不像族长的女儿,是吧?”
“相当不像。”云灭诚实地回答。
六、血翼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后的情景么?”云灭突然问。这话问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有点突兀,但风亦雨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立即开始回忆:“嗯,我们俩互相知道了名字,你知道了我是风氏族长的女儿,我也知道了你是你们家族最有才华却最桀骜的神射手。你说你勉强答应了他们,替他们揪出潜入城里的风氏斥候,但我压根不能算斥候,所以你不会把我交给……”
她絮絮叨叨还要再说下去,云灭打断了她:“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在此之前呢?”
“你的同伴想要杀我,结果……”
“是啊,那时候你说,除了身上的古怪道具,你一无所长。现在三年过去了,你有什么长进没?比如说,你能否自如的控制你的精神力量了?”云灭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他听说过这样的例子,某些真正的高手在年轻时总是不开窍,但一旦入了门就会突飞猛进,毕竟风亦雨是高贵的风氏子弟,没准也属此类。但正如他所预料的,风亦雨颓丧地低下头:“还是不成。没半点长进。我已经气跑了六位教授秘术的师父了,练箭还伤了……”
“那我们就麻烦了。”云灭说。他简单向风亦雨说明了一下事态经过,风亦雨还不大明白:“他把迦蓝花在城里的几处地方种下了,然后呢?”
“种下了就会开花,”云灭倒是很有耐心,“开花了花粉就会随着风四散传播。在云州不怕,因为那里地广人稀,连鸟兽都难得碰到,但现在是在闹市里。”
风亦雨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姗姗来迟的担心表情:“那岂不是会死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了我不是万能的,”云灭说,“主动权在他手里。你看,那两个龙渊阁的笨蛋已经束手就擒了。”
风亦雨从洞里看过去,两个笨蛋看上去萎顿不堪,不知道是被某种秘术还是毒药制住了,尽管身上没有任何捆绑束缚,阿福却已经有恃无恐了。
“老实说,我并不是什么杀人狂,”阿福说,“杀人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淮安是座漂亮的城市,要把它变成一座死寂的坟墓,我也是很不忍心的。”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青衣书生有气无力地问。云灭能听出,他的声音里中气不足,力量已经消失。
“我想参观一下你们这座龙渊阁,或者说确切一点,不被承认的龙渊阁……”阿福看来不放过任何挖苦他人的机会,“然后,借一点东西。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告诉你们迦蓝花种植的地点。”
云灭吁了口气:“果然如此。开出条件来就好办了。”青衣书生却显得很愤怒:“其实迦蓝花只是个诱饵,你的目的在于我们的收藏,对吗?”
他心中悚然,越发觉出眼前这个对手的可怕,此人所谋划的,果然是非同一般的阴谋。想想龙渊阁中种种极富危险性的动物植物,以及众多蕴藏着巨大力量的星流石、魂印兵器等等,它们本来分散在九州各处,寻常人得到一两件都极其艰难,但龙渊阁却收藏了无数,然后……交给眼前这个家伙?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某种悔意:也许自己的先辈的确是做了错误的决定,这样的龙渊阁,可能真的不应当存在。
“一开始其实没有这个念头,”阿福笑嘻嘻地回答,“我只是单纯想利用你们的船离开云州,并且顺手牵几株迦蓝花留个纪念而已,但当我知道了你们的身份后,我就觉得,光有迦蓝花是不够的。”
“看起来,淮安城只怕要被牺牲掉了。”云灭喃喃地说。
风亦雨大惊:“你怎么知道?”
云灭解释说:“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哪,知识分子不会像武人那样管它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知识分子会算计。龙渊阁这样的地方,肯定藏了许多威力无比的好东西,如果对方真拿来作点坏事,死的人恐怕不止一个小小的淮安的人口了。所以我估计他们死也不会说出来,宁可牺牲掉淮安。”
“真可怕。”风亦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阿福还是在说龙渊阁的知识分子。
夜幕已经低沉,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一切的恐惧都会被时间的流水越冲越淡,最终消失,淮安人却并不知道,新的恐惧正在城市中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生根发芽。
“你们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考虑,”阿福说,“迦蓝花生长速度本来就奇快,这里的土壤又比云州肥沃,只怕长得更快。除了我有法子抗拒它的花粉,其他人碰上了就无药可救。”
青衣书生哼了一声,并不作答,从他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他正陷入一种纠结的矛盾之中。虽然孰轻孰重很容易判断出来,但毕竟此事的起因在于他们自己的疏忽,倘若没有被阿福盗走迦蓝花和血翼鸟,就不会给淮安带来这场灾难。自己死不足惜,但淮安原本是无辜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愧疚正一点一点啃啮着他的内心,令他痛苦万分。
云灭却懒得想那么多,他只是对风亦雨说:“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离开这里,”云灭回答,“不走就得死。”
“难道不能用刑罚逼迫他吗?”风亦雨问。
云灭摇摇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经不住刑罚的软蛋,而是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如果达不到目的,他真的会选择和淮安城的所有人一道同归于尽。何况……我也许有杀死他的把握,却没有制服他的把握。”
“他有这么厉害?”风亦雨不敢相信,“连你都制服不了?”
云灭正要回答,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提供佐证,那个不爱说话的白衣书生突然行动了。他猛然跃起,双手微张,向着阿福扑去。在云灭这样的行家眼里,可以看出,他的双手在短短的一刹那挥出了七招擒拿手,可惜的是,由于事先中了阿福的毒药,他的速度已经大大下降了。
阿福动也不动,等到书生的手指触到他的肩膀,略一沉肩,借助着对方的来势,伸手轻轻在他手肘上拂了一下。白衣书生的身体登时失去平衡,重重撞在了墙上。虽然书生的动作已经减慢许多,但阿福的反应和身手也可由此略见一斑。
白衣书生软软地靠在墙边,不住地喘息着,云灭和风亦雨却忽然间听到了他的低语:“我知道你在那边,别出声,听我说。”
“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们了。刚才的对话你也听到了,我们一会儿会假装考虑他的要求,带他去龙渊阁,借此拖延时间,请你立刻去楼下,在班主夫人的马车里找到血翼鸟。”
“血翼鸟之所以成为花奴,倒不是因为传播花粉和割掉头颅有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它也需要迦蓝花的果实,那种果实能给它强大的力量。所以,如果你们能把血翼鸟放出来,它必然会凭借本能去寻找迦蓝花,而那些迦蓝花刚刚种下,还不能结出果实,也许它会把迦蓝花整个吞下去,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就要靠你了,羽人,你要追踪血翼鸟,找出所有迦蓝花的下落,在它下口之前毁掉迦蓝花,这样它就会一株一株找遍这城里所有的花。”
“别开玩笑了,”云灭嗤了一声,“这么麻烦的事,又不是累傻小子。”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云灭本来摇晃着脑袋,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拉着风亦雨准备离开,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步。风亦雨从云灭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最后一句话并没有白说。
马车被车夫拐到了附近一个小巷里,幸好云灭早就见过这辆车,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当然这其中也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马车周围围满了人,实在是很显眼。
车夫战战兢兢,正缩在墙边,旁边几个地痞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训斥他,训话内容竟然充满正义感:“……半夜三更的,鬼叫个没完,那不是打扰市民休息吗?你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不是我,不是我呀!”车夫大呼冤枉,“我只是雇来的车夫,看车的。车里的东西非要叫,关我什么事呀?”
胳膊上留着醒目刺青的混混头目问:“车里装的什么?”
车夫摇头:“我不知道。兴许是什么从云州来的动物吧,主人家是云州班的寡妇。”
头目的眼睛登时一亮:“云州的动物?那可值不少钱呢!滚开!”地痞们不由分说,拳打脚踢赶走了车夫,将马车门拉开。风亦雨远远看着,皱着眉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上去阻止他们?”云灭问。
风亦雨点点头,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诧,云灭说:“我也是第一次和血翼鸟这种动物打交道,天晓得它好不好对付。眼下有一帮替死鬼顶在前面,不是正好么?”
不过看起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地痞们轮流从马车门往里看去,啧啧惊叹了一阵,随即两条大汉爬了上去,很费力地抬下一个铁笼子。风亦雨摒住呼吸,紧张地望过去,借着月色,她看到笼子里有一只黑漆漆胖乎乎的大鸟,额头上有一个肿瘤状的凸起,爪子甚是锋利。奇怪的是,此鸟号称“血翼”,翅膀却是深黑色,而且很短小,看来甚至不像能飞的样子。痞子头目冒冒失失地打开了笼子,风亦雨禁不住又紧张了一下,但那只胖鸟似乎病怏怏的,缩在笼子里动也不动,可以看到它的背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还未能痊愈。地痞们放心了,索性生拉硬拽地把这只呆鸟抓了出来。它伏在地上,仍是不怎么动弹,好似一只瘟鸡,间或叫上两声,倒是尖厉刺耳。
“这破鸟真没意思!”头目骂骂咧咧地在血翼鸟身上踢了一脚,鸟发出一声痛叫,再无其他反应。连风亦雨都禁不住有点失望,云灭却毫不放松。
“别忘了,这只鸟可是替迦蓝花割脑袋的花奴,就算再不济,也总的有点力气把脑袋从身体上弄下来吧。”他说。话音刚落,他就注意到身边的风亦雨打了个寒颤。
“怎么,害怕了?”他问。风亦雨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冷。”
“起风了。”她说。
对于淮安这样的海港城市而言,夜风是很常见的,突如其来的大风也并不稀罕。风亦雨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身上的衣物有些单薄。云灭不声不响,除下外衣,打算披在风亦雨肩上。风亦雨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到一声轻响,衣服掉到了地上。看看云灭,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衣服的事情,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血翼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随着风势的加剧,它开始有了精神,就像秃鹫闻到了死尸的气息。它的双目有了亮光,灼灼地注视着西北方向。
“看来它闻到了迦蓝花的味道,”云灭说,“那几个傻子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