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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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白篇(2)

在生命底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札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情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撤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象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璫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作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的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象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铓。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欢!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底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那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山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底道理?

啊!这东岸底黑暗恰是那

西岸底光明底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

“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

“见不着,那是目底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

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到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睡着觉了。

鸳鸯睡了,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

“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底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

定有副美人底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多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

“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搭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