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线(5)
林妙婵因为病人的坏脾气,和惊人的险状,夹杂着她自己的失眠,恐怖,忧急,弄得很憔悴。她每天抽闲的一二个钟头便走到霍之远面前去啜泣。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全宇宙都是漆黑,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光明;觉得全宇宙都是冰冷,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暖和;觉得全宇宙都是魔鬼,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保护。她的被病人吓得像萤光一样的脸,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她的玫瑰花的颜色。她的被病人蹂躏得刺痛的心,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它本来的恬静和甜醉。她的被病人叱责和诅咒的受伤的灵魂,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得到它的安息的家乡。
霍之远,因为要避免蔡炜煌的妒忌起见,到医院去的时候很少。但,林妙婵的凄凉无依的状态和恳切真挚的祈求终使他对这医院的病室不能绝迹。
这晚,他在部里放工,吃了晚饭之后,照例地走到医院去看他一看。他害的是“小肠坏”;一入室便听到他不断的呻吟。他的脸完全无生气,深深的眼眶,嵌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他现出焦逼,烦躁,苦楚。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定。斜阳光无力地照入病室,在他的完全憔黄的脸上荡漾着。他流着眼泪对着霍之远说:“兄弟——我——很——感谢——你——你时常来看——我!——我——想——我——是——不能活——下去!……唉!……”
霍之远很受感动,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他说:
“不会的!你的病并不是十分厉害;只要你能够安心将息。医生说,多一二个礼拜你便可以完全好了。——总之,无论如何,你这时应当心平气和,神舒意爽。死生之念,得丧之怀,应当置之度外。——医生只能够医你的病的一部分,你自己医自己的部分比较还要大了一些呢。……”
病人点着头,只是呻吟;他的病显然不单是“小肠坏”那么简单;好像他的身心各部分都病起来似的。
林妙婵这时穿着淡红色的衫衣,脸上因为废枕忘餐而苍白,神色有些恍惚不定。霍之远望着她,眼上一热说:“婵妹!你亦要珍重些!……”
林妙婵望着他,觉得凄然,怅然,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霍之远向着病人辞别说:“煌兄,请你珍重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病人点着头,表示感激的样子。
林妙婵这时也站起身来向着病人说:“我送之远哥下去吧,一会子便回来!”
这句话刚说完时,她已和霍之远一道走到病室的门口了。他俩在走廊上走动时,挤得比平常特别紧。他把他的左手按在她大腿上,她左手挽着他的腰。他们的脸都涨红着。
当他们行近楼梯口时,四面无人;她忽然故意地停住脚步,他也凝眸看她。
“之远哥!你亦要珍重呢!你近来瘦削得多了!……”
她说着热热的珠泪,迸涌着她的眼眶。一阵软弱使她全身的重量都载在霍之远的身上。
他挽着她再向前行。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她说:“可怜的妹妹!……你好苦啊!……”
“之远哥!”她说:“我怕得要命呢!他的病时常发昏,说神说鬼!我日夜被他吓得透不过气来。——他平时的脾气已经是很坏。每一不如意,便捶胸撞头。现在更凶了,大小便不能够起身,都要我服伺他;稍一不如他意时,便破口大骂!——唉!……”
霍之远这时在一种沉醉而又发昏的苦痛中,心里为一种深厚的同情和销魂的痴迷所惑乱!他的青春的热力,在这样阴沉的,愁惨的,迷惑的状况中焦灼着,压抑着。他被一种又是缠绵又是急促的情调纠缠着。一阵阵娇喘的声音,从林妙婵的胸口裂出来,刺入他的耳朵里,他的涨满着血的脸上,登时变成苍白。
“我爱!你怎么这样悲哀呢!”他喃喃地说着不自禁地吻着她的膀臂。
他们已是走到医院门口了,在杂植着相思柳,紫丁香,洋紫荆,洋朱藤,和各种杂花的草地上只是踌蹰着。夜色混合着花香,洒满着他们的襟颜。这儿,那儿有许多白衣,白裙的看护妇的迷离的笑声和倩影。
忽然,一个惨裂的,悲嘶的声音从病人的室里冲出来。这个声音是这样愁惨可怜的,正如一只山猪给猛虎衔去时的悲鸣一样。他们都为这声音所震动,因为这个声音似乎有些像他们熟识的病人吐裂出来的声音一样。他们即刻跑回三进四十号房去。当他们走近三百四十号房时,这种尖锐的,悲惨的声音,继续由房里冲出,中间杂着一二句咒诅的话头。
他们冒险走进房里面去,蔡炜煌在榻上抽搐着,口里的惨叫停止了。忽然他把他死死的眼睛钉视着他们俩人。随即喘着气向着林妙婵大声叱骂:“你!——嗐!你——死——去——了吗?!你——这——嗐——小——娼——妇!——嗐!——嗐!——泼货!——你——快——些——把我——勒——死——罢!——”
他一字一喘,骂了这几句,便又狠狠地瞪着他们一眼,随即昏去。
林妙婵只是哭,急得连半点主意都没有,紧紧在挤在霍之远身上,全身抽搐得愈加厉害。她把双手遮着目,不敢再望榻上的病人。
霍之远这时也急得心寒胆战,他一面安慰着林妙婵,一面在筹思着办法。过了一会,他觉得非打电给病人的家属不可。他很确信,病人已是没有活起来的希望了,一个深刻的怜悯之念,来到他心头,热热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迸出。
“唉!唉!悲哀!悲哀之极;”他下意识似地说着。这时,他的脸吓得像幽磷一样凄绿,额上浴着冷汗。病人昏迷的时间是这么悠长,有些时候霍之远以为他是完全死去了。他急遽间从抽屉里抽出一片纸来,用自来水笔写着:
“厦门××街××号转,述兄:煌病危,速来!C城,C医院林。”
他抽了一口气,对着这张电稿打了几个寒噤。辞别了林妙婵,他抱着这张电稿,走向电报局去。
七
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皓月已在天上凝视人间。这一夜的月色,在中国的传说上和闾里间的习俗上都觉得是最美丽而有趣的一夜。尤其是,闺女们把她们酥醉的芳心,少妇们把她们温馨的梦语,在裳飘带转的嫦娥的辉光之下为她们的意中人祝福跪拜,更属韵致。
C城的中秋,也有它的特别热闹的地方。这一晚,除开一些痴儿女在拜月怀人外,其余的大概都到珠江江面荡舟去。“珠江夜月”本来已是C城中几个胜景中之一;而当这十里清光,万人细语,在这清秋胜节之候,在这一般人认为有特殊的历史性的美的传说中,当然更加令人觉得有流连的必要。
霍之远,独自个人在S大学宿舍里面的楼阑上对月呆坐。他的几位好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和他的几个同乡组织一个“赏月团”。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到珠江江面荡舟去了。他本来亦是团员之一,但他托故不去;独自个人在这清冷的宿舍里面,别有所待。
他穿的是一套银灰色的称身西装,坐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神情寂寞,脸上从月光下望去,格外显出清瘦。他的左脚踏在楼板上,右脚下意识似地在踢击着楼阑;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的头左摇右摆,倏然间大声念着:“十里瑶光伤积愫,满楼衣影怯秋寒!”
这个颤动而哀紧的声音,打破了楼阑里的沉寂。
“唉!唉!”他叹息着,眼上渐觉为泪光所模糊。“我完全迷失了理性,完全在她的像醍醐一般的浓情里陶醉了!唉!我的像残灰一般的生命,终当为她再燃!我的像冰雪一般的情怀,终当为她再热!在这世纪末的情怀里,闹市病的凄况中,遇见她!当真是我的生命史上激起了一个美丽的波澜!但!心灵贫弱的我,一向在过惯破碎生活的我,战斗力不足的我,对这目前的幸运,觉得实在有点恐怖!可是命运早已使我柔顺地做她的奴隶了,我的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呈给她,揉在她的手心内了……唉!她这时候为什么还不来呢!七点钟,七点半钟,时候已到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霍之远那夜到电报局打电报后,蔡炜煌的哥哥蔡述煌隔了三天便即赶到。蔡炜煌的病势,日见沉重;他见他的哥哥赶到,向着他泣着最后的数行眼泪后便即神经错乱,认不出谁是谁来。林妙婵现在比较有了闲空了;她除看视病人外,晚上总抽出几个钟头来和霍之远厮守着。这时候,正是他们晚上幽会的时候了,霍之远所以不肯和他的朋友一同到珠江江面去荡舟,老是在这校舍里而等候的,也正是为着这个缘故。
月儿今晚的确是特别美丽得多,她在天际俏立着,是这样的娉婷,婀娜,风流。她把别离的凄清,相思的愁怨,倦废的寂寞,沉醉的温馨传送给人间;她自己却永远是羞怯的,镇静的,未曾动情过的。但,她今晚的确是比平时更加美丽得多了。
这时候,一个娉婷的影,踏着花荫,在月光下幽幽地移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霍之远坐候着的楼阑那边来。过了几分钟,这娉婷的影已立在霍之远的面前,把等候得不耐烦的霍之远高兴得跳起来了。
“亲爱的婵妹!”他握着她的手,亲热地低唤着。
“亲爱的远哥!累你久等了!”林妙婵说,软软地挤在霍之远的身上。
“到房里面坐谈去罢!”霍之远很神秘似地说,他的声音为销魂的愉快所窒塞,他的脸热热地涨着血。
林妙婵很柔媚地望着他一眼,跟着他走进房里面去。
“……”
两人沉默了一会,在寂静的卧室里面,彼此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逼,透不过气来。林妙婵的脸完全羞红着了,她的头低垂着,两眼脉脉含情。霍之远坐在卧榻上,用着怜爱的,动情的,灼热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神秘的,诱惑的,不能压制的肉的渴望,拥抱和接吻的念头来到他的心窝里。同时,他因兴奋过度而焦灼,觉得有一种窒塞着的烦闷。
“到校园去罢,今晚的月色好得很啊!”他对着林妙婵发梦一般地说着。这时,他完全在一种浪漫故事的情境中陶醉了。
“今晚的月色真的是很美丽的!”到校园里去很好,我很赞成!”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是自然而真挚。她今晚穿的是一套称身的女学生制服,身材俏丽;玫瑰花色的脸庞在电灯光下发亮。她心里怔忡着,又是含羞,又是快活。
是晚上八点钟前后了,霍之远和林妙婵离开灰褐色的宿舍,走到充满着月色花香的校园里去。校园里是这么美丽,幽深,神秘。翠竹秀拔,苍松傲郁,洋紫荆俏丽,法国梧桐萧疏,狮子勒,珊瑚树,九里香,铺地锦,紫丁香,……把地面饰成一个盛装的少妇一样。他俩这时站在一株蔷薇花之前,霍之远翘着首吮吸着那如梦如烟的澹荡的月华,他的心觉得飘飘渺渺的,像在月光中游泳着一样。过了一忽,他转过头来向着她呆呆地望,她的美丽的小脸,她的映着月光的胸前令他完全迷失了。他发狂地搂抱着她,把她狂吻了一阵。他的心中觉得一阵以前未曾感觉过的愉快。
“亲爱的妹妹!”他喘着气说,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心脏里急亢的脉搏的声音。“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我的生命!……”热热的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里滚出来,他觉得他太幸福了。
林妙婵把她的一双莲藕般的手腕紧紧地挽在霍之远的颈上。她像怕他走开了去似的用力的挽着,这使霍之远的颈上觉得有些疼痛了。
他们只是把灼热的,不!喷火的眼睛相望着,像饮了猛烈的酒精一样的陶醉。过了许久许久以后。她才幽幽地向着他说:
“亲爱的哥哥!我第一天见你时便吃了一惊,我的心便跳个不住了!你还记得第一天在黄克业先生家中相见时的情形吗?你那时在电灯光下踱来踱去的念着苏曼殊的诗。他的声音像音乐一般的打动我的心弦。你的那种一往情深的态度真是令我一见陶醉哩!那晚吃晚餐的时候,你望着我很自然地问着我的姓名,我常时羞得满面涨红。哥哥!你的态度是多么天真烂漫啊!你真是令人一见,便觉得多么可爱啊!……”
月光如银,亮亮地披在他俩身上。树影儿软软蠕动,竹叶儿微微颤摇,一切的花儿,叶儿把冶红妖绿画出一个美丽的乐园。一切的经过是太美丽的了,他们都几乎以为在做着梦!
为要证实这在进行着的Romance还不至于离开事实,霍之远竭力想说出几句话来。但,他毕竟是太陶醉的了,更哼不出一个字出来。林妙婵噘着嘴儿,闪着眼儿,在半醉半醒的状况间继续着说:
“那晚,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你已经结婚和有了孩子的消息!我觉得失望,这真奇怪!亲爱的哥哥!为什么我一见便会这样倾心于你呢!”
“呵!”霍之远已经失却他的说话的能力了。他的强健多力的双臂总离不开她的像玉一般的肢体;他的胸部和腹部要是离开它们的温柔的陪衬物时便觉得痒痛!他的喉为热情所燃烧而干渴,他的眼闪着情火,他觉得他差不多要发狂了的样子。
夜渐深了,凉露湿衣,轻寒剪面。他俩只是拥抱着,接吻着,接吻着、拥抱着,忘记了天地间除了拥抱和接吻之外,还有别的事体存在了。
八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晓日初升,几声鸟语从茂密的玉兰树掠过S大学宿舍的楼阑。霍之远在卧榻里醒了一会,懒懒地斜躺着未曾起身。他盯视着帐纹出了一回神,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