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灵菲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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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线(3)

这晚,他和林妙婵在“C州革命同志会”里而坐谈着。“C州革命同志会”的会址在GT里一号,一座洋楼的楼下;主持的人物是黄克业和霍之远。麦克扬和黄志锐都住在会里面的,这时候,他们都到街上去了。会里面只剩下着他们两人。

她拿着一封信,一面和霍之远谈话,一面在浏览着。

“是那个人写给你的信?”霍之远问,双眼盯视着她的灼热的面庞。

“我不告诉你!”她羞红着脸说,忽然地把她手里的信收藏着了。同时,她望着他一眼,微笑着,态度非常亲密。

“告诉我,不要紧吧!”霍之远用着很不关重要的神态说。

“给你看吧!这儿……”她说着把信笺抽出来给他一瞥,便又藏起,很得意地笑着。

当他从她的手里抢着他的信时,她即刻走开,从厅上跑到卧房里面去。她一路还是笑着,把信封持在手上喊着说:“来!来拿!在这儿!……”

他跟着她跑入卧房里去。她没有地方躲避,只得走上卧榻上去,把帐帷即刻放下,吃吃的在笑着。

他站在帐帷外,觉得昏乱,但舍不得离开她;便用着微颤的手掀开帐帷向着她说:“好好的给我看吧!你这小鬼子!”

“你自己拿去吧!哪!在这里!她喘着气说,指着她怀里的衣袋。这时,她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衫衣,酥醉芬馥的胸部富有刺激性,令他十分迷惑。……

当他把她的信儿从她的怀里拿到手上时,他们俩的脸都涨红着。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蔡炜煌寄给她的。她已经有了未婚夫这回事,霍之远算是今晚才知道!他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他实在没有占据她的野心。

林妙婵倒觉得十分羞涩,她说她不喜欢她的未婚夫,他们的婚约是由他们的父母片面缔结的。她说,她对于婚姻的事件现在已觉得绝望;但愿结交一个很好的,心弦合拍的朋友去填补她的缺陷。最后,她用着乞求的,可怜的声调半含羞半带颤地说:

“远哥!便请你做我的这么样的一个朋友吧!”

倏然地,迸涌的,不可忍住的泪泉来到霍之远的眼眶里。他的脸为同情所激动而变白,他用着一种最诚恳地,最柔和的声音说:“婵妹!好吧!你如不弃,我愿意做你的永远的好友!”

他俩这时都十分感动,四只眼睛灼热的对看一会;微笑的,愉快的表情渐渐来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最后,手挽着手地走出会所来,在毗邻的一片大草原的夜色里散步。这大草原很荒广,有一个低低的小山,有些茂密的树林,在疏星不明的夜色下,觉得这儿一堆黑影,那儿一堆黑影,十分森严可怖。他俩挤得紧紧的,肉贴肉的走动着。一种羞涩的,甜蜜的,迷醉的,混乱的狂欢的情调,把他们紧紧地缚住。倏然间,她把她手指上的一只戒指拿开,套上他的手指上,用着一种混乱的声口说:“哥哥!我爱!这件薄物给你收起,做我俩交情的纪念!”

他是过度的被感动了!他的心跳跃着,惶惑着;极端的欢乐,混杂着极端的痛苦。他轻轻地拿着她的手去摸按着他的甜得作痛的心。作梦似的说:“妹妹,我爱!我很惭愧,没有什么东西赠给你;赠给你的只有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

他在哭着,她也在哭着;两人的哭声在夜色中混成一片。

这日,霍之远在中央党部×部里面办公。这×部的部长姓张,名叫平民,年约五十岁,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苍白了,看起来倒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他的两眼灼灼有光,胡子作戟状,苍白色的脸,时常闪耀着一种壮烈之光;这种表情令人一见便会确信他是在预备着为党国,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的。

×部部里的秘书是黄克业,矮身材,年约三十岁。面色憔黄,眼睛时时闪转着,一见便知道他是个深沉的,有机谋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余小时,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着。他显然为工作的疲劳所压损;但他只是拉长的,不间断的工作着,好像不知“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霍之远坐在一只办公台之前,燃着一只香烟在吸着。办公室内的空气异样紧张。电风扇在转动着的声音,钢笔着纸的声音,各职员在工作间的吸息的声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远的案头除开主义一类的书外,还放着一部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一部纳兰的《饮水词》。这在他自己看来,至少觉得有些闲情别致。

他是个把革命事业看作饶有艺术兴味的人,但当他第一天进到部里办事时,他的这个想法便完全给现实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辞职,但怕人家笑骂他不能耐苦,只得机械的干下去。现在,他可算比较的习惯了,但他对他这种工作总觉得怀疑和讨厌。

“我们这一班人整日在这儿做一些机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对革命的进行有什么利益呢?”他时常有了这个疑问。

他觉得任党部里面办公的人们大概都是和他一样莫名其妙在瞎干着一回的多;他深心里时常觉得这班人和他自己终竟不免做了党国的蛀虫。

这时候,他一面吸着香烟,一面在写着文章。他部里拟在日间出一部《北伐专刊》,他是这刊物的负责人员,故此,他必须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责。他思索了一会,觉得文思很是滞涩,只得溜到办公室外面散步一会去。

他走过一条甬道,和一个会议场,在两池荷花,数行丝柳的步道上继续思索着。一两声蝉声,一阵阵荷花香气,解除了他的许多疲倦。他立在柳荫下,望着池塘里面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几口浊气,深呼吸一回,精神觉得实在清醒许多了。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他在清空气中立了一会忽然出神地念着黄仲则这首诗,心中觉得慷慨起来,眼上蒙着一层热泪。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军!”他自语着,这时他昂着首,挺着胸屹立着,一阵壮烈之火在他怀中燃烧着。他觉得他像一位久经戎马的老将一样。“啊,啊!我如果能够先一点儿预备和你们一同去杀贼,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时,不提防他部里头的同事林少贞从他的背后打着他的肩说:“Mr.霍!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他吓了一跳,回头向他一望,笑着说:“在这儿站立一会,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贞也是个很有文学兴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恋,现在的态度冷静得令人害怕。他对霍之远算有相当的认识,感情也还不错。

他们谈了一些对于文艺的意见和对于实现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里头做文章去。

这时,他纵笔直书,对于北伐军的激昂慷慨,奋不顾身的精神,和对于在军阀压逼下的人民的怎样受苦,怎样盼望K国府的拯救,都说得十分淋漓痛快。

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软软的斜阳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进来,歇落在各人的办公台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脸上,在挂在壁间的总理的遗像上。霍之远欠伸一下,打了一个呵欠,便抽出一部黄仲则的诗集来,低声念着:“仙佛茫茫两未成,祗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蓬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忏,春鸟秋虫自作声。”

念到这儿,他不自觉地叹息一下。自语着说:“可怜的黄仲则啊,你怕是和我一样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当同代,我当和你相对痛哭一番啊!……”

他眼睛里模糊糊地像给一层水气障蒙了。忽然,两个女人的丽影幽幽地来到他的面前。她们都含着笑脸对着他说:“之远哥!我们来看你哩!”

他作梦似地惊醒回来向着她们一笑说:“坐!这儿坐!啊!啊!你们从那儿来呢?”

这两位女来宾,一位是林妙婵,一位是她的女友谭秋英。谭秋英比林妙婵似乎更加俏丽;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剪短的发,灵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态度很冷静,镇定,闲暇。她的热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处,不容易给人一见。

霍之远和她认识,是在几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厦门女校和林妙婵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离中央党部不远的长乐街,半巷,门牌十二号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楼上。她的父母早已辞世,倚着她的兄嫂养活。她的冷峭和镇定的性格,大概是在这种环境下面养成的。那天,下午,适值霍之远部里放假,林妙婵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见她便很为她的美和镇静的态度所惶惑。从那天起,他开始认识她,和羡慕她了。

这时候,她竟和林妙婵一同来访他,这真是令他受宠若惊了。不过,他是个傲骨嶙峋的人,他对于一切热情倾倒的事,表面上常要假作冷静。要不然,他便觉得过分地损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这时候,他对待他的两位女友,断不肯太过殷勤的。但,据旁观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远在这种时候,总是失了常态的。

“我们在家中谈了片刻,闷了便到这儿来找你!你现在忙吗?和我们一道到外面游散去,好吧?——呵!几乎忘记了?秋英姊还要请你送一些主义类的书籍给她呢!”林妙婵说,她这时正坐在办公台前面的藤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

谭秋英静默着,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和林妙婵坐在毗连的一只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不曾开口。

霍之远离开坐位,在宣传品的书堆里抽出几部他认为价值还高的主义类的书出来,叫杂役包着,亲手的递给她。他的同事们,都偷着眼向他盯望,在妒羡他的艳福。

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部里停止工作了。他和她们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觉得他的背后有许多只眼睛在盯视他。他有点畏羞,同时却觉得颇足以自豪。他和她们摇摇摆摆的走了一会,终于走到第一公园去。

第一公园,距粤秀山不远,园中古树蓊郁,藤蔓荫荫,一种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觉得有些闷醉。

他们在园中散步了一会,择着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去。霍之远坐在中间,她们坐在两旁。各人都凝眸注视那如画的园景,在静默中听见一阵阵清风掠叶声,远远地浮动着的市声。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静穆。

林妙婵把被风吹乱的鬓发一掠说:“风之琴梳着长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凄丽的诗句!不愧一个女文学家呀!”霍之远赞叹着说。

“啐!……”林妙婵,脸上羞红地瞪着霍之远一眼说。

“真的!说的不错!女文学家!女文学家!”谭秋英附和着说。

“你们联合战线起来了!……哼!我不怕!女文学家便女文学家!不怕羞!看你这女革命党!”林妙婵赌着气说,把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划着,羞着她。

“你这小鬼仔,谁和你说我是女革命党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乱扯人!……”谭秋英也赌气说,走过林妙婵这边来,痒着她的袒露着颈部。林妙婵忍不住痒,便扑通地倒入霍之远怀里去一面求饶。谭秋英戏谑着她说:

“看你的哥哥的面上饶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开来呢!”

这样乱了一阵,大家都觉得很愉快。过了两个钟头,已是暮色苍茫,全园都在幽黑的领域中。他们才一同回去。

现在是初秋天气了。岭南的秋风虽然来得特别晚些,但善感的词人,多病的旅客却早已经在七月将尽的时候,觉得秋意的确已经来临了。霍之远这时正立在S大学的宿舍楼栏里面。是晚饭后时候,斜阳光很美丽的,凄静的,回照在明远楼的涂红色的墙上,在木棉树的繁密的绿叶上。这种软弱无力的光,令人一见便觉得凄然,寂然,茫然,颓然,怅然!霍之远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着:

“终古闲情归落照!”

他的眼睛远视着在一个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烦闷似的。他似乎很焦躁,很无耐性的样子。在这儿立了一会便跑到那儿;在那儿立了一会,便又跑回这儿来。他的眉紧蹙着,脸色有些为情爱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迹。学校里上夜课的钟快打了,一群在游戏着,喧哗着的附小的儿童渐渐地散完了。广场上只余着一片寂寞。楼栏里只站着一个憔悴的他。

他的心脏的脉搏跳跃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点困难。有些时候,他几乎想到他的心脏病的复发是可能的事。他觉得有点骇怕。他所骇怕并不是心脏病的复发,而是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已经有点难于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爱着林妙婵,一心却想早些和她离开。他俩是太亲密了,那种亲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合理。

林妙婵已于二星期前从黄克业家中搬到广九车站边的一座漂亮的洋楼的二层楼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还有一个男学生名叫张子桀。一星期前,妙婵的未婚夫也从他的旧乡到C城来,现时同她一起住在这座洋楼里面。

林妙婵所以迁居的原因,说起来很是滑稽而有趣。原来黄克业的老婆是个旧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开通。她的年纪约三十岁,为着时髦起见,她也跟人家剪了发;但除开时髦的短头发而外,周身不能发现第二处配称时髦的地方。她生得很丑,很像一个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样子。她有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的短小而仰天的鼻,双眼灰浊而呆滞,嘴大而唇厚,额小而肤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举动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丑态成正比例!

林妙婵刚搬进她的家里时,她的美丽本身已大足令她妒忌。当黄克业和林妙婵在谈话时,她更是妒忌得脸色青白,印第安人式的鼻更翘高起来,喃喃地说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后来,她又看见霍之远和林妙婵很是爱好,更加愤恨,整日指桑骂槐地在攻击着她。攻击的结果,便促成林妙婵的迁居。

她迁居后,出入愈加自由,她和霍之远的踪迹便亦日加亲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