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风回梦记(4)
沉一会儿,如莲再开门出来,只见冷静静的空巷无人,知道他去远了,呆呆的自己站了一会,忽觉得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耳朵也冻得生疼,心里却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过,自己诧异道:“他在这里说了这半天,我也没觉冷,他走了怎忽的冷起来?这倒怪呢!”说着自己呸了一口,赌气回身关门进去。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
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这时怜宝听了如莲的话,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女儿赚上三年钱就要走了,喜的却是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若下了窑子,不愁不红。就是只混三年,万儿八千也稳稳拿在手里。又后悔若早晓得她肯这样,何必等她自己说?我早就富裕了。她想到这里,颇觉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一丝喜容,仍装出很悲苦的样子道:“孩子,娘我虽然是混过世的人,可再不肯把你往火坑里送,这可是你愿意,将来怨不上娘。不过你说的倒是正理,这样你也尽了孝,我们也松了心。将来到了日子,你跟着人一走,我们抱着心一忍,大家全有了归宿。就依你这样吧!回头咱把郭大娘请来商议商议。”
说到这里,只见周七霍的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拔步向外边走。怜宝道:“你上哪儿去?”周七道:“我走!”怜宝顺手把他拉住道:“你吃完还没抽烟,上哪里胡闯去?”周七惨笑道:“我可不是还出去胡闯。此间虽好,不是我久恋之乡。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宿,叙叙咱夫妻二十年的旧,十分打搅了你。如今我还去干自己的老营生,咱们只当昨夜没遇见,大家仍旧撒开手吧!”怜宝诧异,也立起来道:“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周七把两眼瞪得滚圆道:“为什么?我周七在外面荒荡了许多年,拉过洋车,当过奴才,爬过烟馆,跑过赌局,什么下贱事不做?就是干不惯这丧良心的丑勾当。我昨天来,你今天就教女儿下窑子,真算给我个好看。还该谢谢你们对我的心!”怜宝道:“你也不是没在旁边听着,那不是我强迫,是如莲自己愿意的呀!你要是不愿意,也尽管痛快说,何必这样混闹?”周七冷笑道:“我说什么?女儿又不是我的种。她要是我的亲女儿,何必费这些话?今天这楼上早是一片鲜红,教你们看看我两刀四段的好手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力养活你,却教你的女儿给人家搂个四面,赚钱来养活我;我吃了这风月钱粮,就是一丈长的鼻子,闻上十天,哪还闻得有一丝人味?可怜我既养你们不得,自然管你们不了,只得趁早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你们自去发你们的龌龊财,我周七自去讨我的干净饭,咱们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只盼你无论到了何时,万别提到我周七一个字。”如莲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感激这位爹,想不到竟是这样好人,昨天我太小看他了。可惜他说的是正理,我为的是私情,也只得落个对他感激,却没法听他的话。便站在那里,装作害臊,低头不语。怜宝这时却生了气,指着周七道:“你真是受罪的命!我们还不是为你?倒惹得你发脾气,有话不懂得好说,真是吃饱了不闹,不算出水的忘八。”周七瞪着眼苦笑道:“好,好,我本来是受罪的命。福还不是请你去享?这种福我还享不来!”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二十年的工夫,竟把你的廉耻丧尽!”怜宝怒了道:“你说廉耻丧尽,我就算廉耻丧尽!我只晓得有钱万事足,挨×一身松。明明卖了这些年,你还同我讲什么廉耻!你要我讲廉耻也行,你立刻给我弄两万块钱,我和女儿马上就变成双烈女。”周七掩着耳朵跺脚道:“这不是有鬼来捉弄我,无故的教我跑到这里来听这一套!”又对着怜宝道:“你就是再说狠些,我也没奈何。不过你要回想当初在咱家里当少奶奶的时节,咳,我还听你说这些作甚么?真是他娘的对驴操琴。”怜宝道:“好,你骂,你骂!我从烟馆里把你弄到家来,就为的是教你来骂我。”周七一口唾沫喷在地下道:“骂?你还不值得。把你骂到驴子年,也不能骂得你要了脸。我也真混蛋,跟你这样人还多什么嘴!罢,罢,我周七走了,从此一别,咱们是来世再见!”说罢,拔脚便向外走。这时怜宝倒有些良心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叫道:“你等等走,我有话说!”周七站住道:“还有什么可说?快讲,快讲!”怜宝搵泪道:“咱们二十年前的结发夫妻,久别重逢,你就这样的无情无义,你哪一点对得过我的心?”周七道:“你少说废话,我对不过你,你更对不过姓周的祖宗。就凭你的心术习气,便是立刻改邪归了正,我也和你过不来。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周七没有吃×饭的命。有福你自己享吧,我干我的去了!”说完,更不回顾,直向外面闯出去,蹬蹬的下了楼。如莲也忙赶出,怜宝喊道:“你去干什么?”如莲随口道:“您别管。”说着已出了屋。怜宝只当她要去把周七拉回,便坐在屋里不动,静听消息。如莲赶下楼来,周七已出了门口。如莲紧走几步,拉住他道:“您慢走,我跟您说句话。”周七瞪起眼道:“说甚么?我不回去。”如莲笑道:“我也没教您回去。”又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好人,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一片好心。您要明白我可不跟我娘一样,这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只求您告诉我个落脚处,将来……”只说到这里,周七已十分不耐烦,使劲甩脱如莲的手,竖眉立眼的道:“留你娘的什么住脚?没的还想教你们这俩不要脸的东西去找我!”如莲道:“您是不知道我有我的心。”周七撇着大嘴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心?少跟我说废话,当你的小窑姐去吧!”说完迈开大步,直奔出巷口走了。如莲倒望着他的后影暗暗叹息了一会。正是:圆一宵旧梦,客老江湖;看出谷新莺,春啼风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
话说如莲在门首站了一会,便回身走上楼去,只见怜宝还坐在床头拭泪,便道:“娘,您不必伤心,他是一时想不开,等回过味来,还不回来给您赔罪?说不定今天就会回来。方才我下楼赶去拉他,还吃他骂了一顿。”怜宝道:“他就是回来,我也不要他了。是我缺男人,还是你短个爹?过得好好的日子,没的请他来给咱们添气?”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钟道:“呀,闹着闹着,就四点多钟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快上园子去,别再误了场,显得对不住掌柜的。”如莲摸着自己的头道:“我今天身上不舒服,嗓子也发紧,想告假再睡一觉,晚场再去。”怜宝想了想道:“也好,好在是礼拜一的早工,还没甚要紧,等我托楼下的老大到园子里去告诉一声。”如莲道:“您自己去吧!顺路到余德里找郭大娘,商量商量方才咱们说的事。”怜宝听了,看看如莲,脸上透出犹疑的神色。如莲晓得娘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不放心把自己放在家里,便道:“您走的时候,千万把门倒锁上,省得我睡觉时有人来闹。楼下的小金子,一天上这屋里跑八趟,真讨厌死了。”怜宝听了便答应着,又躺在床上吸了两口烟,使教如莲睡下,替她把被子盖好,方才倒锁上门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