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卷入者(2)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靳豫北说,“我们每天都会发出大量的文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直接编号送进了档案柜,因为这本来就是发出它们的初衷。这么大的国家,每天发生这么多事情,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必须有这么一个程序。但是我们有自己的更高级的规则,这么说吧,这次南京市委、市政府接到的文件是一见到就必须以政治生命为担保予以执行的那种。”靳豫北目光灼灼地盯视着范哲,“你生活在中国,应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以你不用过多担心了。”
范哲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虽然这些正是他一直企盼的,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显得不真实。他有些迷惑地转头望向主教大人。
“你是主忠诚的仆从。”主教注视着范哲,眼中若有深意,“世人乃是迷途的羔羊,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也不是出于行为,免得有人自夸。”
“谨遵大人教诲。”范哲虔诚地说。
“还有件事。”靳豫北突然插话道,“我们已经查明,今天骚扰你们圣诞餐会的是南京市XX局的局长刘春明,明天上午他将因为触犯国家的宗教政策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免去局长职务,并通报全市。”
“这……处罚有些太重了吧。”范哲本能地回答,“其实我们受到打搅是常有的事情,相比之下他不是最恶劣的,也没有造成什么特别的后果。这个是不是……就不要追究了?”
“你们讲究的是宽恕,而我们讲究的是政治。我们知道处罚很重,但这件事正好可以用来表达我们对你们的诚意。记住,这不仅仅是对你,更重要的是对你所代表的领域。所以他必须付出代价,就算是他运气不好吧。”靳豫北语气平缓,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抹杀了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才奋斗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干部的一切,“至少你现在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了吧?”
“当然。”范哲下意识地点头,到现在他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但是,这是为什么?”范哲不想隐瞒自己的疑问,他再次转头看着枢机主教。
主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现在我无法完全解答你的困惑。但是你应该记得当初你受洗时所受的训诫。”
“当然。”范哲本能地回答,“我永远记得。”
主教露出欣慰的笑容,“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今后你只需要跟随自己的内心感悟行事就可以了。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总体而言疏离了主的眷顾。他们因为从小接受的思想,只相信自己的肉体所能感知的东西。在他们的眼里,夜空的星辰不是装点神圣殿堂的珍宝,而只是一个个受引力支配的氢气云团。从他们所信奉的科学角度出发,他们当然认为这是正确的,但正是这些所谓正确的东西将会带给他们难以忍受的痛苦。”主教用目光制止了范哲想要发问的念头,“迷途的羔羊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但是仁慈的主不会抛弃他们。现在,是你带他们回家的时候了。”
“我要怎么做?”
“尽可能让更多民众成为主的信徒。”
“但是……”范哲忍不住再一次吐出内心的疑问,其实从先前的经验来看,恰恰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答案,“这是为什么?”
主教保持着和蔼的神色,他注视着范哲,似乎想用目光启发对方。最后主教只说了句:“还是让我们祈祷吧,恳求主的垂怜。”他在额上、胸口、左肩、右肩分别点了一下,画了一个十字,口里念着,“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在这未央的圣诞夜,华灯下的城市空气中散发着美酒与暧昧混合而成的气息,入夜后降下的薄雾让一切变得有些朦胧。范哲下车同李欣分手后并没有马上进门,而是矗立在圣心堂的门口。现在是圣诞夜,这里是主的领地,比商业区冷清许多,同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是内心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范哲,这是一个注定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圣诞夜。虽然范哲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智慧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2.韦洁如
苏文娜年纪五十出头,皮肤白皙,皱纹极少,完全当得起“风姿绰约”四个字。这一方面得益于她向来注重保养,另一方面也与她早早脱离了具体教学转到离退办工作有关。离退办的工作一直比较轻松,隔三岔五地还能跟着搞搞活动啊旅游啊什么的,滋润得让人真有焕发第二春的感觉。有时苏文娜同另几位至今仍在教学一线的同龄人碰面,但感觉就像是两代人,她总要仔细地观察一下对方苍老的面貌,体会自心底涌起的阵阵快意。不过有一个人不在此列,那个人是异数,繁重的教学工作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在同龄人里,她是苏文娜唯一不愿意与之同时出现在各种场合的人。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往常这个时候,大家基本可以稀稀疏疏地“出门”了,但今天苏文娜稍稍耽误了下,结果主任打电话来叫她守一下办公室,上级通知有人来办事。十分钟后,苏文娜见到了来办事的人,是位个子中等的中年男子,他穿的衣服有些特别,像是立领中山服,但又有些不一样。
范哲选中高校作为重点是经过一番考虑的。这些教授一辈子浸淫科学,在他们的经验里,凭借科学理论就足以成功地认识周围世界,完全不需要另外的东西。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唯物主义并不只是外界灌输的理念,也是自身经历培养出的世界观。要让这样的人群感受主的荣光无疑面临特殊的困难,但也正由于这些原因,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能够信奉基督,其影响力将是无可比拟的。
一个月前与靳豫北谈话之后,范哲的确感受到了身边的诸多变化,实际上这种变化甚至让他有些不适应。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叫作“权力”的东西,而在他以前的生活中这种东西从没有出现过。那位叫刘春明的局长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和电视的头条,免职的理由白纸黑字地写着“扰乱宗教活动场所,破坏国家宗教政策”。范哲到区里和市里办事时更加明确地体会到了这种变化,当他一如既往很谦和地报上身份后,周围的人立刻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般忙活起来,那种场面以前只在这些人迎接上级检查时才会出现。范哲提交的一些请求得到响应的时间超出了他最乐观的想象,以至于他不得不在第二次递交另一份报告时反复检查,看有没有什么显得过分的地方。就好比这次,他提出要求说希望联络一两所高校,结果全市所有高校都发回了同意函。范哲完全明白这样的效率意味着什么——他的报告是打到市里的,但由于种种原因,南京的一些高校实际上并不归南京市管,甚至也不归江苏省管。不过范哲不愿意多想这个问题,这段时间的经验告诉他,那个答案虽然存在,但却是自己无权知道的,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离退休办公室隶属于校党委系统,由校党委副书记直接分管。办公室现有工作人员××人(含司机××人),下设离休干部管理科和退休干部管理科,在全校各单位及院系配有一名离退休工作联络员,组织机构健全……”
范哲耐心地听着苏文娜照着文件宣读,克制着插话的欲望。他在想刚才自己表明来意时,似乎已经说明了只是想约见一些学校里的老师,考虑到时间上的方便,所以选择退休的。但眼前这位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上出了偏差,居然直接找出一份部门工作总结来读,难道是之前的联系人没交代清楚,对方将自己当成了写宣传报道的报社记者?
“全校现有离退休教职工××××人。其中离休干部××人,退休人员××××人。其中:干部××××人,工人×××人,厅级干部××人,处级干部×××人,教授×××人,副教授×××人,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人。为加强离退休基层党组织的建设和强化对离退休党员的教育与管理,设立了离退休总支部委员会,设专职总支书记一名,离退休党总支根据离退休党员的具体情况,按居住地分片划分为××个支部,××个党小组。现有党员×××人……”
“呃,是这样。”范哲终于找了个苏文娜停顿的机会插话道,“我是想通过你们拜访几位离退休教师,自然科学方面的。”
苏文娜放下文件,扫了一眼手表,她今天比全办公室都晚走几十分钟,看来下午可以名正言顺晚来了,“那让我看看。”苏文娜找出一份名单,“学科方面我们最强的就是大气科学学院和应用气象学院。你知道,毕竟我们前身就是南京气象学院嘛。你看这位怎么样,陈季鸾,八十二岁,中国工程院院士。还有孙君励,七十八岁,也是院士……”
“有没有那种接近退休或是刚退休还会返聘授课的?”范哲补充了一点要求,年龄太大不再授课的教授对学生的影响力有限,不符合他的想法。
“这样啊,你看这个行吗?”苏文娜拿起另一份名单,“韦洁如,教授,四十九岁……刚病退的。你看看你看看,照片上红光满面的,哪里像是有什么病的人。”苏文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开门的人面容清秀,剪着熨帖的短发,一时间范哲有些发怔,“我找韦洁如教授。”
“我就是。”对方大方地侧身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刚才退休办打过电话来。”
范哲进屋环视了一下,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个单身女人的居所,因为目光所及没有见到什么有男性特征的物品。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侧面整面墙,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书刊散放在一旁。
“不好意思,有点儿乱。”韦洁如抱走摆在几案上的几本书,“我一直说要收拾的,都没抽出时间来,平时我没什么客人来。”韦洁如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脸红,这更显出她外表与年龄的差异。范哲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差异,这种差异只来源于一个地方——韦洁如美丽的容貌。美貌的女人看起来总会年轻一些,当然,那些不懂得珍惜健康、沉迷夜生活的女人除外。不过看上去她的身体显得有些孱弱,并不像是苏文娜说的什么“红光满面”。
“我叫范哲,是一名神职人员。”范哲注意到了对方的愕然,“你可以称我为神父。”
韦洁如的确有些吃惊,此前她从没有同教会接触过。周围熟人里倒是有几个信教的,不过她感觉他们有点儿像是赶时髦,也看不出那些人信教之后与以往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打牌喝酒之类的照旧。但深入骨髓的教养没有让韦洁如流露任何怪异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给来人端上一杯茶。
“我们没必要绕圈子。”范哲直接说明来意,“我来拜访你是希望你能够皈依上帝,得到主的赐福。”
韦洁如终于露出迷茫的神色,她的脑子变得有点儿乱。才办好病退手续,她刚刚适应现在的生活节奏,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神父”,要不是之前接到了退休办的电话,她几乎怀疑是遇到了现在无所不在的骗子。
“你都没有问过我愿意与否。”韦洁如镇定了些,“你们做事情都是这样直接吗?你应该知道我不仅是气象学专业教授,而且还是中共党员。”
“基本的材料我都知道。”范哲说,“我知道你大致的经历。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会对他说教会是所有教友的家,可以帮助他开解生活中的那些烦恼。我们会经常邀请他参加各种活动,让他感受集体的温暖,慢慢地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主存在的事实,成为主的信徒。但是对于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不打算这样做。”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基本上不可能与你的主产生共鸣。”韦洁如带点儿警惕地问,当然还有一丝好奇,她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居然招来了“神父”。
范哲淡淡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却并不入口,“茶笋尽禅味,松杉长法音。你听过这两句诗吗?”
韦洁如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学识绝不是皈依上帝的障碍,在我看来情况也许恰好相反,当学识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对宇宙终极意义的追求会将人带上寻找主的道路。刚才两句诗是苏东坡写的,我们都知道他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学问家,治学兼修身,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精神财富。”范哲停顿了一下,“但他阅尽人生之后却皈依佛门,晚年写下‘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
“这能说明什么呢?”韦洁如轻描淡写地问,“学问家和政治家就不能有爱好吗?”
“不不,这不是什么爱好,更不是消遣。”范哲耐心地解释,“在他那个时代,儒学从根本上实际是与佛学不相容的。作为一代大儒,苏东坡必然深知儒家‘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不语怪力乱神’的训条,他拥有的远胜常人的学识也能够让他自如地解释世间的绝大多数现象,包括自然和社会。但是,当他的学问再进一步到达某种境界之后,却感受到了一种超出世间学问所及的东西——或者说存在。这根本不由他的意愿决定。苏东坡说的‘佛’和我说的‘主’都是这种存在。”
韦洁如收回短暂失守的心神,“我承认,你讲得很精彩。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上我。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按老话讲,已是知天命之年。我没有打算在有生之年改变自己以前信奉的东西,所以……不好意思。”韦洁如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虽然接触时间有限,但她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讨厌这位“神父”。韦洁如看得出范哲是一位可信赖的人,他是想将自己笃信的东西从心窝里掏出来给别人看,这就和那些四处兜售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儿的“神棍”有了天壤之别。当他提到“主”的时候,一种让人无法漠视的虔诚明白无误地写在他脸上,使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常人不具备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