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银河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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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入者(6)

冷淮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几行字时体味过这种感受。进入文明时代几千年来,历代数学家发展了各种各样的数学形式,欧拉、高斯、伽罗华、希尔伯特这些镶嵌在一个个经典公式里的闪耀名字照亮了人类理性的天空。一般的学科都有自身赖以存在的基石,即所谓的“母科学”,比如医学就很明显依赖于化学和生物学。而数学则一直是其他学科的基石,可以说数学是唯一没有自己的“母科学”的科学,从这个意义上讲,数学就是科学之母。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数学家们并不知道自己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成果是否有用,更不用说能确定应用到什么地方,他们更多的是被数学本身的内驱力引导着前行。一项数学成果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获得应用从来就不算什么稀罕事。也就是说,数学领先于整个科学界的情况比比皆是,但反过来的情况则极其罕见,甚至可说是绝无可能。在从事实际应用研究的过程中,能够有目的地自创系统数学工具解决问题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人类几千年的科学史上,做到过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位,他的名字叫艾萨克·牛顿。牛顿因为研究引力问题的需要自创了微积分。而其他人,包括爱因斯坦这样的超级天才在内,都只能依靠前人的数学成果取得成功。如果不是高斯、黎曼等人发展了成熟的非欧几何以及张量分析理论,爱因斯坦将是一个科学哑巴,也就是说他内心里可能有所感悟,但却没有任何办法描述并表达那些思想,他只能在沉默中郁郁终生,而广义相对论的问世则会无限期推迟。

不过,冷淮倒是理解美国人何以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分析,这就像是福尔摩斯的那句名言:“当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而只剩一种可能时,无论它多么难以置信,它就是事实。”试想,在SKA的年代借助顶级巨型计算机的帮助,美国人得出的数据精度仍然远远低于多年前的“拂石猜想”,这只能意味着拂石本人掌握了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数学工具。

“那个IP地址当年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一个实验室,‘天年’那时还仅仅存在于猜想当中。我们的判断是,美国人肯定没有见到过江哲心,他们只掌握一些外围情况。所以我们布置了一个与江哲心当年工作环境类似的地方,这里的网络地址也经过了模拟。”冷淮接着说,“从时间上看,江哲心那时已经调到发改委工作,但我们知道他经常会回到南京。”

韦洁如下意识地点点头,当然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那时几乎每个周末江哲心都会乘坐高铁回到这座城市。用他的话说是“我生命的一半都在这里”。韦洁如相信江哲心的这番话一定发自内心,但是,我就是那个“一半”吗?还是说“天年”是另外的“一半”。只有韦洁如自己才知道,江哲心每次回来同她相聚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间是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有时候他会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更多的时候则是拿了韦洁如的门禁卡,到周末无人的实验室去度过漫长的一整天。现在看来,当时的江哲心已经深陷到那个问题当中了。虽然韦洁如知道江哲心从来就不是一个开朗的人,但那段时间他的安静已经有些反常,甚至出现了类似自闭的现象。有时候江哲心会突然进入一种难以唤醒的状态,其实“唤醒”有点儿词不达意,因为当时他的眼睛睁开着,但却对近在咫尺的人和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需要旁边的人连声呼喊才能“还魂”。江哲心显然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在重要的场合他会控制自己,然而一旦放松下来,这种情形就会不定期地出现。

“美国人极其重视‘拂石猜想’,他们一直和我们保持密切联系,甚至不惜同中国进行不平等合作,只为得到‘拂石猜想’的全部内容。”

“什么是不平等合作?”韦洁如没有放过这个略显奇怪的词。

靳豫北的语气保持着平静,“虽然我们的宣传部门常常对美国人另有一套评价,但没有人能够否认他们建立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只看一个指标就够了:在没有对经济造成明显拖累的情况下,美国的军费开支超过排名第二到第十的九个国家的总和。美国人主导制订了一个特别计划,在他们的原计划里很可能并没有中国人的位置,因为就连日本这样的盟友也不在计划之中。但由于‘拂石猜想’的关系,美国人向我们发出了合作邀请。”

“这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几句话很难说得清,你慢慢就会知道。中国虽然进入计划较晚,但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参与各方共享技术及人力财力,现在美国有一个专家组就驻扎在北京。这个计划属于多方合作,具体实施地点散布全球,中国将承担计划中的亚洲分项目。”靳豫北说到这里,居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美国人也不是笨蛋,就算他们让日本人参与,由于地理条件所限,日本人也做不了多少事。不过,如果不是因为‘拂石猜想’的关系,他们倒是很可能会选择同印度人合作。”

“为什么?”韦洁如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中,日本人的科技力量肯定胜过中国,除开两位文学奖和一位和平奖得主,有超过十位日本人获得过自然科学的诺贝尔奖,在人类的科技发展方面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

“因为只有中国和印度这样幅员辽阔的大国才能承担起这样的计划。还是那句话,你慢慢就知道了。”

“那联合国呢?联合国在计划里发挥什么作用?”

靳豫北目光复杂地看着韦洁如,“联合国什么都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确切知道计划存在的只有八个参与国:中国、美国、俄罗斯、法国、英国、巴西、澳大利亚、肯尼亚,其中英国和法国算作同一个参与方。这个方案是多方斡旋的结果。”

韦洁如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显然已经运转了不短的时间。也许其他地方还运行着规模更大的机构,那么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国土上呢?八个参与国,涵盖了除南极洲之外的六大洲,又有多少人在围绕着这个计划运行?但是,一直以来负责管理全球事务的联合国却置身事外——不,应该是被排斥在外或者说是被刻意隐瞒了,这使得整个事件带上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理解你的感受。”靳豫北说,“对联合国的隐瞒的确是整个计划在政治上的软肋,却是保证计划得以实行的必要措施。但我想在今后某个适合的时候联合国会知道这个计划的。”

一道闪电自韦洁如脑海中划过,纷繁的图像爆裂着显现又消失,突然间她获得了确切无疑的答案,“我明白了。你们试图隐瞒的对象其实是民众。如果联合国知晓了计划,那么就不可能做到对一百九十三个成员国和民众保密。”

靳豫北沉默了一秒钟,“你说得不错。等到你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之后,你也会同意这种做法的。一旦过早泄密,整个计划必然失败。至于说民众,还是那句话,在合适的时候他们会知道的。”

“这么说……这是个阴谋?”韦洁如问道。

“阴谋,你居然这样想?”靳豫北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很快发现,按照自己的说法,整个计划的确符合这个词的定义。但这个词令靳豫北无法接受,他决定有所反驳,“单从方法来看,勉强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计划本身的目的是正义的。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们所有人——”他指了指周围的冷淮、陈利等人,“你看这里的人像是在策划一场阴谋吗?我们都不是为自己在做事,说得高尚点,是为了这个世界。站在你面前的这群人都经过严格的挑选,如果有必要,每个人都可以做出牺牲。”他看了眼韦洁如的神情,补上一句,“我说的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是个军人,我以军人的荣誉保证。你是最了解江哲心的人,这也是我们接你到这里来的原因。我们有当年江哲心准备宣读的文件的副本,你先看一下。另外,我们还需要你尽可能地提供跟江哲心有关的一切信息和资料。我们召集这些人,处心积虑地布置了这样一个环境,目的只有一个,”靳豫北停顿了一下,“那就是——扮演拂石。”

6.怀才不遇者

杜原守在由房车改装的移动实验室里,一边浏览着网上传来的技术资料,一边不时朝车窗外架设的仪器打量几眼。他的一只手不老实地在文婧柔软的腰上移动着。

“说好陪我看风景,却专往这种坏天气的地方跑。”文婧甩开杜原的手。

杜原觍着脸笑笑,“印度尼西亚的茂物是地球上雷暴最频繁的区域,但降雨量却不算太多,很多时候是旱雷。这正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好啦,我知道你喜欢闪电。”

“我研究的是球状闪电,它们是雷暴天气孕育的精灵,但如果雨太大的话,它们会很快消失。”杜原舔了舔嘴唇,显得有点儿急不可耐,“我的确喜欢它们,它们是我的对手。不,这样说不太准确,应该说它们是我的恋人。”他转头捏了捏文婧的脸蛋,“别生气,它们同我只是精神上的恋人,而我的全部身体只属于你……”杜原的脸上浮现出有些猥琐的笑容。

雷声还在持续,但雨明显变大了,这让杜原心中的失望慢慢加深。这时,一辆闪着灯的黑色牧马人越野车缓缓靠近并停了下来,杜原一眼就看到了车头上插着的一面小小的中国国旗。车上下来一个人,快步跑到房车这边。大约因为下雨的缘故,他没有过多客气直接上了车。

“你是杜原先生吧?”来人问道。

“不管你从哪里来的,麻烦你再等我几分钟。”杜原直截了当地说。

来人倒也不以为忤,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杜原望着雨幕,脸上浮现出焦灼而无奈的神色,与之前的兴奋判若两人。过了好一会儿,他回头看着来人,“看来今天做不了什么事了。哎,你说吧。”

来人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还记得白欣吗?你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

“当然,我记得他。他很优秀,是年级里在校刊上发表论文最多的。”杜原淡淡笑了一下,“不过我和他接触不多,他好像喜欢与欧美国家的同学交往。我记得他的女友就是一个荷兰人。”

“是这样,我们知道你现在为北京及时气象服务公司工作。”来人似乎不愿意多提白欣的私事,适时地接过话头,“中国国家气象局副局长白欣邀请你参加一个新项目的建设。我想这也是你喜欢和擅长的领域。”

“国家气象局……”杜原露出迷惑的神情,像是面对一件奇怪透顶的事情,“虽然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着雷暴的来临,但不代表我是在研究气象啊。”

这下轮到来人吃惊了。上面交代的东西很少,时间又急,他来不及做更多的功课。本来发一封邮件就能解决的,上面派自己专程跑一趟估计是为了表示诚意。

“刚才你说白欣现在是中国气象总局的副局长?我记得他是能源工程博士吧。”杜原没有深问,自己换了话题。

“这个……我只是一名驻印尼外交人员。受白局长委托给你带封信。”来人没有直接回答,对这种问题他早已免疫,不打算同杜原过多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枝节。

杜原接过密封的函件,打开只看了几行就觉得呼吸急促,“这是真的吗?这样的条件?”他吃惊地望着来人。

“我没有被授予看这封信的权力。”来人谨慎地说,“交给我信的人只是说,看完信之后一切由你决定。”

杜原看了看布满热带特有的倒锥形积雨云的天空,“我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呢?同在这里与雷暴约会相比,那些资金会让我的工作加快三倍以上。”

杜原感到自己成了一件货物。

这么说其实有些矫情,因为他受到的待遇并不差。给他这种感觉的主要原因在于,自从在海南陵水机场换乘“运-9”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了。当然,要吃的要喝的都可以,空勤人员会在召唤灯亮起几秒钟后殷勤询问,但如果杜原想知道吃喝之外的什么事情,那些人便换了一副“免开尊口”的态度。邻座的几个军人彼此之间不时低声交谈,但面对杜原却也是只有礼貌地微笑。

杜原百无聊赖地望着机窗外,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但在万米高空之上,太阳还没落下,照出一片泛金的云海。杜原起身想上洗手间,其实他并不是太急,但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事情做。这时一名空勤人员上前示意他坐下,因为飞机即将降落。

二十多分钟之后,飞机在跑道上停了下来,但没有通知杜原是否应该下机,他只好待在座位上。看到窗外远处的“上海”字样,他终于知道自己目前大概身处何地。

后舱打开,一些货物被拖走了。杜原不知道是否又增加了别的货物,但他很快见到了增加的那个人。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胡子和头发都疏于打理,但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那双眼睛——初看时透着慵懒,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但当他的目光随意扫过机舱时,却犹如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来人径直穿过前排的座位,走到杜原身边的空位坐下。他似乎天然地觉察到那些军人和自己不是同一类人。

“我是孔青云。”来人伸出手。

“杜原。请多指教。”

孔青云露出笑容,他的牙齿很白,“我早上从福冈核电站那边出的门。”

杜原来了兴趣,“你在核电站工作?工程师?”

“算是吧。两年前作为技术交流人员派驻福冈。不过我在福冈与其说是交流学习,倒不如说是发配。”看到杜原露出不解的神色,孔青云接着说,“研究所的领导不喜欢身边有一个成天异想天开的人絮絮叨叨,所以才找个机会让我消失。”

“既然你的专业是核电,到福冈也不错啊。”杜原纳闷地说,“我以前还干过和自己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行业,幸好时间很短。”

“虽然我是搞核电的,但与福冈电站却沾不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