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论行为得体(4)
相反,在那些并非完全得体的行为中,可能也经常会存在相当程度的美德;因为在一些极难达到完美的情况下,这些行为接近完美无缺的程度,依然会超过人们的期待:在那些需要极强自制力的场合,这种情况并非少见。有一些情境对人性的考验如此严峻,以至于像我们人类这样并非十全十美的生灵所具备的极度自制力,都既不能完全压抑人性弱点的呼声,也不能恰如其分地将激情降低到为公允的旁观者所能体谅的程度。虽然在那些情况下,受苦者的行为会因此无法尽善尽美,但依然值得赞赏,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可以被称为美德。它依然可以表明为达到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宽宏大度而做出的努力;虽然无法达到至善至美,但与困境中所常见或可期待的程度相比,它依然可以算是最接近完美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当我们决定对某些行为采取何种程度的反对或赞同态度时,我们经常利用两种不同的标准。第一种就是绝对的得体和完善,这在那些困境中,从来没有人做到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那样去做;相比之下,所有人的行为看来都必然是可以指摘和有失完美的。第二种就是大多数人的行为对于尽善尽美所能达到的近似度或距离。无论是什么情况,只要高于这一普通程度,也不管它距离绝对完美还有多远,它似乎依然可以得到赞许;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当然就只能遭到指摘。
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判断所有那些充满想象力的艺术产品。当一位评论家评鉴任何一位诗歌或绘画大师的作品时,他有时可能以自己一种完美无缺的观念做标准,而这一标准,无论是那位大师,还是任何其他人的作品都无法达到;只要以这种标准来衡量,他就会发现,那件作品除了谬误和缺陷之外一无是处。然而,如果考虑到这件作品在其他同类作品中应有的等级时,他就自然会采用一种非常不同的标准,即,在这一特殊艺术品类中通常会达到的一般优异度;而当他以这种新尺度来评判这件作品时,它就经常会显得应该受到极高的评价,因为,这件作品接近完美的程度,要远远超过同类大部分作品相比之下所能达到的水平。
第二篇 论不同激情的得体度
导言
与我们有特殊关系的客体所激发的每一种激情都有一个得体度,亦即旁观者所能赞同的限度,这一限度显然在于适中。如果这种激情过于强烈,或过于微弱,旁观者都不能加以体谅。比如,因个人遭受的不幸和伤害所产生的悲痛与怨恨可能很容易过于强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同样,这种激情也可能过于微弱,虽然这种情况罕有发生。我们将过度称之为软弱或暴怒,将不足称之为愚钝、麻木和冷漠无情。对这两种情况,除了感到惊愕和茫然相向之外,我们都不能体谅。
然而,得体所赖以存在的适中度因不同激情而异,在一些激情中高些,而在另外一些激情中则低些。有些激情不宜表达得非常强烈,即便人们公认,在一些情况下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激情,也不例外。而另外一些激情,在许多情况下即便表达得非常强烈也可能显得极其得体,即便这些激情并非一定会产生。第一种,就是那些由于某些原因很少或根本不能得到同情的激情;第二种,就是那些由于另一些原因能够获得极大同情的激情。如果我们对人性中所有不同的激情加以考察,就会发现它们被看成得体或不得体,正与人们对其所倾注的同情心之多少互成比例。
第一章 论源于躯体的激情
1.对于那些源于躯体某一特定状况或意向的激情,表达得非常强烈就显得不得体,因为并不处于相同状况的同伴难以对其产生同情心。以强烈的饥饿感为例,虽然在许多情况下不仅属于自然流露,而且不可避免,但总体来讲却很不得体,暴饮暴食、狼吞虎咽普遍被认为是一种失态之举。不过,即便如此,人们对强烈的饥饿感毕竟依然存有某些谅解之心。看到同伴食欲大振,尽享口福,这本是乐事一桩,但如果对此表示厌恶,那就会不可理喻,令人不满。如果我可以使用颇为粗俗的表达,我就会说,一个健康人所习以为常的躯体意向,很容易使他的食欲和一个人相合,却和另外一个人相左。我们从被困日记或航海日志上读到关于极度饥饿的描述时,就会以悲伤的心境加以同情。我们通过想象将自己置身于受难者所处的境况之下,就很容易构想出令受难者备受折磨的悲伤、恐惧与惊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那些激情感同身受,因而加以同情,不过,因为我们读到上述描述时并不会真的产生饥饿感,因此,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许都不能被认为是同情他们的饥饿。
造物主借以将两性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情欲亦复如此。所有那些激情,即便强烈至极,也属自然表露,但如果在每一种场合都去强烈地表达,那就是不得体,即便在一些人中间,纵横恣肆的表达完全被人和神的一切法律承认是丝毫无罪的,也不可以。不过,即便对于这种激情,也似乎存在某种程度的体谅。像对一个男人那样去和一个女人交谈,这是不得体的:和女人为伴,人们期望应该会从她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快乐、谐趣以及关注,从而备受鼓舞;对女性全然麻木不仁,在某种程度上讲,会令一个男人被所有的男人鄙弃。
这就是我们对源于躯体的所有欲望所表现出的厌恶之情:强烈地表达所有这些欲望都令人生厌,令人不快。根据一些古代哲学家的见解,这些都是我们和野兽共同具备的激情,和人性的独特品格没有联系,正因为如此,它们都有损于尊严。然而,有许多激情是我们与野兽共同具备的,比如怨怒、自然情感,甚至包括感激之情,却不会因此显得太野蛮。当我们从别人身上看到那些源于躯体的欲望时就会心生厌恶,而这种特殊的厌恶之情产生的真实原因,就是我们不能体谅它们。对于感觉到这种欲望的人来说,一旦这些欲望得到满足,产生激情的客体就不再令人愉悦;即便仅仅是这种客体的出现都会令他不快。他环顾四周,毫无目标地寻找片刻之前还令其激情四溢的魅力,然而他对它的体谅之情已经和外人一样淡薄了。吃过饭我们就会撤掉餐具。如果激发炽热欲望的客体除了源于躯体的那些本能愿望之外,再不能激发其他激情,我们就会以同样方式来对待。
被恰如其分地称之为节制的美德就存在于对躯体欲望的掌控之中。把它们控制在为健康和财富所限定的范围之内,这是审慎的职能。但是将它们控制在理性、得体、儒雅及恭谨所要求的限度之内,则是节制的功能。
2.正是出于同样的道理,躯体痛苦无论如何难以忍受,大喊大叫总是显得懦弱失体。不过躯体痛苦依然有很多理由值得体谅。正如早已说过的那样,如果我看到有人瞄准另一个人的腿部或手臂意欲猛击,或已经在朝那些部位猛击时,我自然而然地也会蜷缩并收回自己的腿或手臂;而一旦真的打到,我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会感同身受,也会像挨打者一样受到伤害。不过我所受到的伤害无疑只是微乎其微。正因为如此,如果那个人为之大呼小叫,我就无法体谅他,更有甚至,还会鄙视他。由躯体而产生的激情皆是如此:它们要么根本无法激起同情,要么激起的同情有限,与受难者所感受到的剧烈程度完全不成比例。
而源于想象的激情则当别论。我的躯体也可能受到同伴躯体变化的影响,但那只是微乎其微:不过对于我所熟悉的人,我的想象会更具伸缩力,也更加容易设想——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他们那些想象的形式及内容。正因为如此,与躯体所受到的哪怕是最大的伤害相比,失恋或信心受挫则会引发更多的同情心。那些激情完全来自想象。一个丧失全部财产的人,如果身体健康,那他的躯体就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感觉。他的痛苦只是来源于想象,这些想象展现给他的是人格的丧失,朋友的鄙夷,敌人的蔑视,依赖情绪,贫困匮乏,以及痛苦悲惨的景象,所有这一切都会迅速地朝他一股脑地袭来。
与丧偶相比,失去一条腿一般来讲可能被认为是一种更为真切的灾难。但是,如果一出以灾难为题材的悲剧以后一种损失为内容,那将是非常荒唐可笑的。而以前一种损失为内容,无论它的意义多么微不足道,也能打造出许多精彩的悲剧。
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疼痛这样被遗忘得如此之快。疼痛一过,痛苦立即消失,此时再想起它,已不再能令我们心烦意乱。于是,我们连自己此前产生的焦虑与苦恼都已无法理解。朋友一句失慎之言就能产生久久挥之不去的烦恼。由此产生的苦恼绝然不会随这句话的完结而消失。起初令我们苦恼的并非是感觉到的客体,而是想象中的概念。这种令人烦恼的概念,除了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忘,或在某种程度上被其他事情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除,都将继续令我们一想到它就心生烦恼与怨恨。
疼痛,除了伴随危险之外,根本无法引发强烈的同情心。虽然我们不同情受苦者的痛苦,却同情他由此产生的恐惧。然而恐惧只是一种完全源于想象的激情,由于一种能加剧我们焦虑的不确定性和波动性,它所表达的并不是我们真正感受到的东西,而是此后可能遭遇的苦难。痛风或牙疼,虽然痛苦之极,但它们激发的同情心却微乎其微;而比它们更加危险的疾病,虽然伴随着很少的疼痛,却能激发极其强烈的同情心。
一些人看到外科手术就头晕恶心,撕扯皮肉引发的肉体痛苦似乎就能在他们的心中引发极其强烈的同情心。疼痛,既有源于外因者,亦有源于内部机能紊乱者,我们对这二者加以想象时所采取的方式,前者要比后者生动清晰得多。一位邻居罹患痛风或者结石症,我们很少能就他的痛苦产生一种概念;然而对他因剖腹、受伤、骨折而遭受的痛苦,我却能极其清晰地形成一个概念。这种客体之所以能对我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效应,主要就是因为它的新奇。对剖腹与截肢屡见不鲜者,其后再见到所有此类手术时,就会漠然视之,乃至极度地麻木不仁。我们读过或看过的悲剧即便不止五百部,也很少能够感到自己对悲剧展现给我们的客体,竟然会如此这般地冷酷无情。
古希腊的一些悲剧,总是企图通过对肉体疼痛引发的痛苦加以描述,来激发怜悯之心。菲罗克忒忒斯由于极度的痛苦而大喊大叫,因而昏厥过去。希波吕托斯及海格立斯双双被描述成身遭极度痛苦,但表现依然令人鼓舞,而这种痛苦,似乎连海格立斯的刚毅都难以支撑。然而,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令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疼痛,而是其他一些情况。不是那只疼痛的脚,而是菲罗克忒忒斯的寂寞孤独,始终弥漫于这出魅力无穷的悲剧及其浪漫粗犷的情怀之中,令我们深受感动,也才与想象如此吻合。希波吕托斯及海格立斯的痛苦之所以动人,只是因为我们预见到死亡是必然结局。如果那些英雄已经复活,我们就会认为对他们的痛苦所进行的描述可谓荒唐至极。沉浸在一阵心绞痛才能引发的忧伤之中,这算什么悲剧!然而,再没有比这更加剧烈的疼痛了。可以说,那些凭借描述肉体痛苦来激发同情心的企图,与被希腊戏剧树立为榜样的那些道德规范全然背道而驰。
我们对肉体疼痛所表现的那点同情心,正是我们在忍受它们时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坚毅与耐心的基础。一个备受折磨的人,他决不允许自己表现得懦弱,决不会呻吟一声,对于我们无法完全进入状况的激情决不会做半点让步,如此之举完全能够赢得我们的高度钦佩。他的坚定不移使他与我们的冷漠无情与麻木不仁并行不悖。我们完全赞赏和体谅他为了这一目标而做出的那种宽宏大度的努力。我们赞同他的行为,而且出于我们对人性共同弱点的体验,我们感到惊讶,不知他何以能有如此行为,从而赢得认可。这种认可,交织着诧异与惊叹,就构成了那种被恰如其分地称之为赞美的情感,如前所述,喝彩就是赞美的自然表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