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闇室纪年》摘抄
在安国县
我十二岁,跟随父亲到安国县上学。我村距安国县六十里路。第一次是同父亲骑一匹驴去的,父亲把我放在前面。路过河流、村庄,父亲就下去牵着牲口走,我仍旧坐在上面。
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了县城,一进南关,就是很热闹的了,先过药王庙,有铁旗杆,铁狮子。再过大药市、小药市,到处是黄芪味道,那时还都是人工切制药材。大街两旁都是店铺,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然后进南城门洞,有两道城门,都用铁皮铁钉包裹。
父亲所在的店铺,在城里石牌坊南边路东,门前有一棵古槐,进了黑漆大门,有一座影壁,下面有鱼缸,还种着玉簪花。
在院里种着别的花草和荷花。前院是柜房,后院是油作坊。
这家店铺是城北张姓东家,父亲从十几岁在这里学徒,现在算是掌柜了。
店铺对门的大院,是县教育局,父亲和几位督学都相识。我经过考试,有一位督学告诉父亲,说我的作文中,“父亲在安国为商”,“为商”应该写作“经商”,父亲叫我谨记在心,我被录取。
店铺吃两顿饭,这和我上学的时间,很有矛盾。父亲在十字街一家面铺,给我立了一个折子,中午在那里吃。早晨父亲起来给我做些早点。下午放学早,晚饭在店铺吃。终究不方便,半年以后,父亲把母亲和表姐从家里接来,在西门里路南胡家的闲院借住。
父亲告诉我,胡家的女主人是我的干娘,干爹是南关一家药店的东家,去世了。干娘对我很好,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在家,二儿子和我一同上高级小学,对我有些歧视。
这是一家地主,那时,城市和附近的地主,都兼营商业。她家雇一名长工,养一匹骡子,有一辆大车,还有一辆轿车。地里的事,都靠长工去管理,家里用一个老年女佣人,洗衣做饭,人们叫他“老傅家”。
我那位干哥哥,虽说当家,却是个懒散子弟,整天和婶母大娘们在家里斗牌。他同干嫂,对我也很好。
那位干姐,在女子高级小学读书,长得洁白秀丽,好说笑。对我很热情、爱护。她做的刺绣手工和画的桃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好看《红楼梦》,有时坐在院子里,讲给我的表姐听。表姐幼年丧母,由我母亲抚养成人,帮母亲做活做饭,并不认识字。但记忆力很好。
我那时,功课很紧,在学校又爱上了新的读物,所以并不常看这些旧小说。父亲为了使我的国文进步,请了街上一位潦倒秀才,教我古文。老秀才还企图叫我作诗,给我买了一部《诗韵合璧》,究竟他怎么讲授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胡家对门,据说是一位古文家,名叫刁苞的故居。父亲借来他的文集叫我看,我对那种木板刻的大本书,实在没有兴趣,结果一无所得。
这座高小,设在城内东北角原是文庙的地方。学校的教学质量,我不好评议,只记得那些老师,都是循规蹈矩,借以糊口,并没有什么先进突出之处。学校的设备,还算完善,有一间阅览室,里面放着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学生杂志、妇女杂志、儿童世界等等,都是商务印书馆的出版物。还有从历史改编的故事,如岳飞抗金兵、泥马渡康王等等。还有文学研究会的小说集,叶绍钧的《隔膜》、刘大杰的《飘渺的西南风》等等,使我眼界大开。
因为校长姓刘,学校里有好几位老师也姓刘,为了便于区分,学生们都给他们起个外号。教我国文的老师叫大鼻子刘。有一天,他在课堂上,叫我们提问,我请他解释什么叫“天真烂漫”,他笑而不答,使我一直莫名其妙。等到我后来也教小学了,才悟出这是教员滑头的诀窍之一,就是他当时也想不出怎样讲解这个词。
父亲和县邮局的局长认识,愿意叫我以后考邮政。那一年,有一位青年邮务员新分配到这个局里,父亲叫我和他交好,在他公休的时候,我们常一同到城墙上去散步,并不记得他教我什么,只记得他常常感叹这一职业的寂寞、枯燥,远离家乡、举目无亲之苦。
干姐结婚后,不久就患肺病死去了,我也到保定读书去了。母亲和表姐,又都回到原籍去。
解放以后,我到安国县去过一次,这一家人,作为地主,生活变化很大。房屋拆除了不少,有被分的,有自卖的。干哥夫妇,在我们居住过的地方,开了一座磨面作坊。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一日晨
在北平
从北平市政府出来以后,失业一段时间,后来到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务员。
这座小学校,在东城观音寺街内路北,当时是北平不多几个实验小学之一。
这也是父亲代为谋取的,每月十八元薪金。校长姓刘,是我在安国上小学时那个校长的弟弟,北平师范毕业。当时北平的小学,都由北平师范的学生把持着。北伐战争时期,这个校长参加了国民党,在接收这个小学时,据说由几个同乡同学,从围墙外攻入,登上六年级教室那个制高点,抛掷砖瓦,把据守在校内的非北师毕业的校长驱逐出去。帮他攻克的同乡、同事,理所当然地都是本校教员了。
校长每月六十元薪金,此外修缮费、文具费虚报,找军衣庄给学生做制服,代书店卖课本,都还有些好处。所以他能带家眷,每天早上冲两个鸡蛋,冬天还能穿一件当时在北平很体面的厚呢大外氅。
此人深目鹰鼻,看来不如他的哥哥良善。学校有两名事务员,一个管会计,一个管庶务。原来的会计,也是安国人,大概觉得这个职业,还不如在家种地,就辞职不干了。父亲在安国听到这个消息,就托我原来的校长和他弟弟说,看人情答应的。
但是,我的办事能力实在不行,会计尤其不及格。每月向社会局(那时不叫教育局)填几份表报,贴在上面的单据,大都是文具店等开来的假单据,要弄得支付相当,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在除了这个,也实在没有多少事。校长看我是个学生,又刚来乍到,连那个保险柜的钥匙,也不肯交给我。当然我也没兴趣去争那个。
只是我的办公地点太蹩脚。校长室在学校的前院,外边一大间,安有书桌电话,还算高敞;里边一间,非常低小阴暗,好像是后来加盖的一个“尾巴”,但不是“老虎尾巴”,而是像一个肥绵羊的尾巴。尾巴间向西开了一个低矮的小窗户,下面放着我的办公桌。靠南墙是另一位办事员的床铺,北墙是我的床铺。
庶务办事员名叫赵松,字干久,比我大几岁。他在此地干得很久了,知道学校很多掌故,对每位教员,都有所评论,并都告诉我。
每天午饭前,因为办公室靠近厨房,教员们下课以后,都拥到办公室来,赵松最厌烦的是四年级的级任,这个人,从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的自高自大。他有一个坏习惯,一到办公室,就奔痰盂,大声清理他的鼻喉。赵松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管乐”。这位“管乐”西服革履,趾高气扬。后来忽然低头丧气起来,赵松告诉我,此人与一女生发生关系,女生怀孕,正在找人谋求打胎。并说校长知而不问,是因同乡关系。
六年级级任,也是校长的同乡。他年岁较大,长袍马褂,每到下课,就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急步奔到我们的小屋里,两手把长袍架起,眯着眼睛,弓着腰,嘴里喃喃着“小妹妹,小妹妹”,直奔赵松的床铺,其神态酷似贾琏。赵松告诉我,这位老师,每星期天都去逛暗娼,对女生,师道也很差。
学校的教室,都在里院,和我们隔着一道墙,我不好走动,很少进去观望。上课的时候,教员讲课的声音,以及小学生念笔顺的声音,是听得很清楚的。那时这座小学正在实验“引起动机”教学法,就是先不讲课文的内容,而由教员从另外一种事物引起学生学习课文的动机。不久,小学生就了解老师的做法,不管你怎样引起,他就是不往那上面说。比如课文讲的是公鸡,老师问:
“早晨你们常听见什么叫唤呀!”
“鸟叫。”学生们回答。
老师一听有门,很高兴,又问:
“什么鸟叫啊?”
“乌鸦。”
“没有听到别的叫声吗?”
“听到了,麻雀。”
这也是赵松告诉我的故事。
每月十八元,要交六元伙食费,剩下的钱再买些书,我的生活,可以算是很清苦了。床铺上连枕头也没有,冬天枕衣包,夏天枕棉裤。赵松曾送我两句诗,其中一句是“可怜年年枕棉裤”。
可是正在青年,志气很高,对人从不假借,也不低三下四。现在想起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刚出校门,受社会感染还不深,也并没有实受饥寒交迫之苦;另一方面也因为家有一点恒产,有退身之路,可以不依附他人,所以能把腰直立起来。
这些教员自视,当然比我们高一等,他们每月有四十元薪金,但没有一个人读书,也不备课,因为都已教书多年,课本又不改变。每天吃过晚饭,就争先恐后地到外边玩去了。三年级级任,是定兴县人,他家在东单牌楼开一座澡堂,有时就请同事到那里洗澡,当然请不到我们的名下。
我和赵松,有时寂寞极了,也在星期六晚上,到前门外娱乐场所玩一趟,每人要花一元多钱,这在我们,已经是所费不赀了。回来后,赵松总是倒在床上唉叹不已,表示忏悔。后来,他的一位同乡,在市政府当了科长,约他去当一名办事员,每月所得,可与教员媲美。他把遗缺留给他的妹夫,这人姓杨,也是个中学生,和我也很要好。
我还是买些文艺书籍来读。一年级的级任老师,是个女的,有时向我借书看,她住在校内,晚上有时也到我们屋里谈谈,总是站在桌子旁边,不苟言动。
每逢晚饭之后,我到我的房后面的操场上去。那里没有一个人,我坐在双杠上,眼望着周围灰色的墙,和一尘不染的天空,感到绝望。我想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想起在中学时,一位国文老师,讲述济南泉柳之美,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小豆腐,我幻想我能到济南去。不久,我就以此为理由,向校长提出辞职,校长当然也不会挽留。
但到济南又投奔何处?连路费也没有。我只好又回到老家去,那里有粥喝。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一日晨
移家天津
一九四九年一月,我随《冀中导报》的人马,进入天津,在新办的《天津日报》工作。很多同志,都有眷属。过了春节,我也想回家去看看。还想像来时一样,骑那辆破自行车。可是没走出南市,我就退回来了。一是我骑车技术不行,街上人太多,一时出不了城。二是我方向也弄不清,怕走错了路。我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河间的票,第二天清晨上车,天黑了才到河间。河间是熟地方,我投宿在新华书店,先去雇了一辆大车。第二天车夫又变了卦,不愿去了。我只好步行到肃宁,那里有一个熟识的纸厂,住了一宿,再坐纸厂去安国的大车,半路下车,走回老家。
这次回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把二女儿带出。先由她舅父用牛车把我们送到安国县,再买长途汽车票。那时的长途汽车,都是破旧的大卡车,卖票又没限制,路上不断抛锚。二女儿因为从小没有跟过我,一路上很规矩,她坐在车边,碰掉一个牙齿,也不敢哭。到了天津,孩子住在我那间小屋里,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屋里,闷了就睡觉,有一天真哭了。我带她去投考附近的一所小学,老师随便考试了一下,就录取了。
以后,母亲随一位要去上海的亲戚,来天津一次;大女儿也随她堂叔父从河道坐船来天津一次,都住在我那间小屋里,都是住上十天半月,就又回老家了。
第二年春天,才轮到我的妻子来。我先写了一封信,说是要坐火车,不要坐汽车。结果她还是跟一个来天津的亲戚,到安国上的长途汽车,也是由小孩的舅父套牛车去送。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会跑,一个还抱着。车上人很挤,她怕把孩子挤坏,车到任丘,她就下车了,也不知道,任丘离天津还有多远。
那个带她们的亲戚,到了天津,也不到我的住处,只是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说:
“你的家眷来了。”
我问在哪里,他才说在任丘什么店里。
我一听就急了,一边听电话,一边请身边的同志,把店名记下来。当即找报社的杨经理去商议。老杨先给了我一叠钞票,然后又派了一辆双套马车,由车夫老张和我去任丘。
我焦急不安。我知道,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只是娘家到婆家,婆家到娘家,像拐线子一样,在那只有八里路程的道上,来回走过。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最使我担心的,是她身上没有多少钱。那时家里已经不名一文,因此,一位邻居,托我给他的孩子在天津买一本小字典,我都要把发票寄给人家,叫人家把钱还给家里用。她这次来得仓促,我也没有寄钱给她们,实在说,我手里也没有多少钱。
不管我多么着急,大车也只能明天出发,不能当晚出发。第二天,车夫老张又要按部就班地准备,等到开车,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在路上打尖时,我迎住了一辆往南开的汽车,请司机带一个纸条,到任丘交给店里。后来知道,人家也没照办。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了任丘,找到了那家店房。妻和两个孩子,住在店掌柜的家里。早有人送了信去,都过来了。我要了几碗烩饼,叫她们饱吃一顿。
妻一见我,就埋怨:为什么昨天还不来。我没有说话。她说已经有两顿不敢吃饭了,在街上买了一点棒子面,到野地去捡些树枝,给男孩子煮点粥。
她去和店家的女主人说了说,当晚我也和她们住在一起。那时老区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很朴实的。
第二天一早,告别店主,一家人上车赶路,天晚宿在唐官屯店中,睡在只有一张破席的炕上。荒村野店,也有爱情。
她来时,家里只有一件她自己织的粗布小褂,也穿得半旧了。向邻家借了一件旧阴丹士林褂子,穿在身上。到了天津,我去买了两丈蓝布,她在我屋里缝制了一身新衣。
我每天上班,小屋里住了一家四五口人,不得安静。几口人吃公家的饭,也不合适,住了大约有半月时间,我就叫她回去。先是说跟报社一位同志坐火车走,我把她们送到车站,上车的人太多,太拥挤,怕她带不好孩子,又退票回来了。过了几天,有《河北日报》的汽车回去,她们跟人家的车,先到保定,在那里工作的熟人,照顾她们,给雇了一辆大车,回到家里,正是麦收时候。
又过了半年,报社实行薪金制,我的稿费收入也多些了,才又把她们接出。稍后又把母亲和大女儿接出,托报社老崔同志,买了米面炉灶,算是在天津安了家。
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虽然从十二岁起,就经常外出,但每次回家,一望见自己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我想:我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但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地离开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