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刺客
一辆老式的吉普车在山地摇摇晃晃的直驰向前方。苍阔大地之色终究与江南水乡小镇不同。山地路面旁不远处,是一条暗青色铁轨,这条铁轨漫长而悠远,偶尔穿过山洞时让人觉得有窒息感,尚幸每个穿越巨大黑暗的人,都能感到希望和光即将到临。
李清溪坐在这辆车上,她已经领受了重要任务回来,正急急忙忙赶往天津。
驾驶汽车的男子叫董诚,是1931年莫斯科留学的第四批数学高材生,投身革命已经很多年,从事数字密码工作。由他来护送李清溪安全抵达天津。
李清溪心中想:“‘老雕’真的是完成手上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我现在要去给他送一个重要情报,这个情报很重要,我必须把情报安全送到他手上。这个‘老雕’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侦察员,干练、冷静、机智,让人觉得他可以应对一切困难和挑战。他有时很书生气,会一些诗词歌赋,却又勇敢无畏。”
“你说,这‘老雕’是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董诚用手扶了扶眼镜,向李清溪问道。
李清溪得意道:“这个,你可就不能过问啦,工作纪律都给忘记了啊?”
董诚笑起来:“小丫头片子,还给你董大叔上课呐!”
“哎哟,革命都是同志,居然还给我排上辈分来了。”李清溪纠正道。
董诚笑道:“你没听说‘闻道有先后’的说法吗?况且你的入党介绍人,还和我是同辈呢。”
李清溪道:“什么闻道不闻道的,我只知道戏文里有句话叫‘拳怕少壮’!不信咱们下车比划比划。”
“真是个野丫头啊。”董诚笑道。
车辆开始上盘山路了。李清溪抓稳了把手。只见转弯之后午后阳光充沛,直照人心。李清溪忽地问道:“老董,听说你去过莫斯科啊?”
董诚一愣,应道:“嗯,年轻时候去过。”
李清溪一脸好奇,急问道:“莫斯科什么样?是不是人们说的男人鼻子都特别高、女人特别妖艳、没有夏天和冬天、天天都在下雪?”
董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仿佛回到当年的光景。“这鼻子,也不是特别高吧,就是有点像我们边疆的一些少数民族。”
李清溪继续好奇道:“那么女人呢,有没有我们的女子漂亮?”董诚斜了她一眼,道:“小小年纪,你懂什么,‘非礼无言’哟!”
“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个个阴柔得很,漂亮不漂亮,难道都不能评论么?”李清溪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浮现出苏小白的斯文模样:“这样的人应该不能完全算是‘读书人’。”在李清溪心中,“读书人”不大中用,清高、傲慢、不接地气、不懂疾苦,这文字历史上自有“读书人”三个字以来,在她那里是被用作了贬义词。
“小丫头,你要知道啊,并不是个个读书人都自以为是,多数读书人的自以为是,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董诚似有深意地说着。
李清溪道:“得了吧,你还是给我讲讲莫斯科吧。”
董诚清了下嗓子,说道:“莫斯科啊,记忆中的莫斯科,那是一个很冷的地方。后来关于那里的记忆,就基本都是红色了,那是一个红色的城市嘛。”
李清溪继续问道:“莫斯科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董诚笑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给你讲讲莫斯科,你给我讲讲‘老雕’的英雄事迹如何?我久仰他多时了。”
李清溪故意板起脸:“这个就是不能说,你就是不死心,等胜利了,你想怎么敬仰他都行。”“当心!”话音未落,董诚一个猛打方向盘,李清溪被甩得向右倒去,好容易坐直了身体,她正要骂人,只见一只野狗从路中央悠闲地走了过去。“没看出来,你对小动物还那么有爱心。”
董诚道:“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没有朋友,只有一只小狗陪着我,我的世界全部是数字和密码。”李清溪若有所思,道:“那样日子,自然非常孤独,自然非常寂寞。”她心中所想,却是苏小白这么多年来,潜伏在敌人阵营,恐怕比董诚所忍受的孤独更多。
董诚慢慢驾着车,车辆在盘山公路上,山路开始走势崎岖,让人颠簸不畅。董诚接着道:“可是我忍受了那些孤独,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李清溪问道:“我怎么觉着这话有点悲凉呢,老董,你不还有我们组织和同志吗?”
董诚道:“是啊,是有点悲凉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是怎么过上现在的生活呢?”
李清溪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一家子都被逼死了,就剩了我一个,我不好好活下去,怎么对得起他们。”
董诚奇道:“哦?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过……这么说,你是为了复仇参加的革命。”
李清溪道:“我从小跟着父亲跑江湖唱戏,他是多善良的人啊,连野狗野猫也不忍心欺负一只。可是,我父亲却是被逼死的,什么新社会、旧社会的大道理,我也不懂,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一个让善良人含恨的社会,是不对的!”
董诚沉默半晌,开口说道:“那‘老雕’呢,是什么支撑他这么多年坚持下来?”
李清溪道:“我也不清楚,可能这就是所谓‘信仰’吧,但是……咦,怎么又绕回去了,老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
“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好奇。”
李清溪正色道:“有些事情,不能好奇,一旦好奇,就要出人命。”
董诚笑道:“好吧,看来是真的要出人命了。”忽然,车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叫了几声,自己停了下来,董诚说道:“见鬼,怎么会没油了?”李清溪暗中埋怨:“老董这个白痴,怎不做足准备工作!”
然后,李清溪就听见了一声枪响。山坳里钻出来两部汽车,与他们迎面而来,车内人士黑衣黑帽,领头一辆车上的人员,举枪便射。
“卧倒!”李清溪马上按倒董诚,只见一枚子弹在车窗上开了一个孔洞。车辆失去控制,眼见撞向山岩。“别和我抢刹车!”董诚叫道。李清溪试图拉住制动手柄的手缩了回来——制动手柄里藏有重要的物件。来人枪法不错,第二波枪响,直接打爆了他们的车胎。
在此紧急关头,李清溪头脑立马冷静下来,她转身掀开后座座椅,座椅下藏有一支步枪,她抓在手中,拉枪栓、上膛、转身、扣动扳机,一系列动作利索、干净,独独没有瞄准的停顿,她快得连董诚都没有看清楚是如何瞄准,只听她一声枪响,对方车辆突然失去方向,直接撞在山体上。
这一枪,子弹穿过刚才敌人子弹击穿的车窗空洞,直接打中了对方车辆中的驾驶员!
这一枪之威,令车上其余众人大惊失色,一齐开窗加大火力向董诚车辆射击,借着同伴掩护,坐在副驾位置上的黑衣人钻出车来,利用车门作了支撑,端起一支重型步枪,正欲开枪扫射。
李清溪微微皱眉,左手又轻拍枪膛,子弹上膛发出清脆的声音,右手扣动扳机,枪手眉心中弹,向后仰倒,他食指仍然压在扳机上,重型步枪枪头向天,不停发出乱响。
车内黑衣人陆续钻出车来,举枪还击,子弹密集,像悬空落雨般打在车窗上。李清溪微微矮身,躲过其锋。董诚早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面上全是惊诧之色,他手心全是汗,卧倒车内,死死拉住制动手柄。
枪火密集得二人简直不敢抬头。“不对劲。”李清溪心中默默想,但却又不能立刻说出哪里不对劲。她心中作念,手上却不敢有半分停滞,待听得前方右侧枪声一缓,便又起身开枪,右侧敌人即刻倒下。
她调转枪头,向左连抬连发,陆续击毙二人。她这般轻描淡写、切瓜切菜似的连续开枪,果然是每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苏小白估计的没错,李清溪年纪虽小,却绝不简单,她的冷静、沉着、准确、迅速,简直令人大开眼界。也只有苏小白,打第一次见面,就留意到她看似柔弱而细长的手上,有着长年持枪留下的痕迹,她纤细的身体之下隐藏着巨大的能量,她必有过人之处。董诚脸色如同生吞了一枚鸡蛋卡住了喉咙,心中暗自道:“这丫头好厉害!”
“兹——”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对方第二部汽车紧急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员迅速下车,躲在车后,随即第三辆、第四辆车也跟了上来,把董诚的车三面围了起来,逼在山体之前。众人不敢上前,他们见了李清溪这如鬼似魅的枪法,显然被震撼到了。
对方为首的是个高个子,黑帽檐很低,鹰钩鼻凶相毕露,他见了这等枪法,不禁赞道:“这婆娘好枪法,比美军精锐狙击手也不遑多让,怕是不能硬碰。”一旁的下属道:“刘副队长,我看这小姑娘,退回去几年,只怕当可名列‘十大刺客’!”
他们言语中所说的“十大刺客”,有的来自民间、有的来自官家、有的来自帮派,他们各自行事并非一路组织。过去,日寇与汪精卫伪政权设立残酷特务机构,对沦陷区和伪区内老百姓采取高压政策,通过暗杀、投毒、离间、暴恐等手段破坏人民抗日战争,这“十大刺客”正是活跃于那个时期,他们纷纷奋发而起,对日寇与汪伪头面人物采用暗杀的手段,以“恐怖”对“恐怖”,令日寇与汪伪特务人员无端暴毙,于是敌人阵营人心惶惶,闻风丧胆。
其实,这些人倒并不见得那么神通广大,有些敌人头目的无端暴毙也不见得就是刺客所为,但老百姓出于对敌人的憎恨,转而对他们大加神化宣传,久而久之,坊间戏里,就有了“民国十大刺客”一说。
“什么刺客不刺客,传得那般神奇,我为了党国受命刺杀任务时,这婆娘还在吃奶呢!”那下属讨了个没趣,只好搭话道:“是是,我看也是,她今天是插翅难飞。”
“马上启动第二套方案,眼睛给我放大些,郑队长特别吩咐过了,要抓活的!”
董诚的车不能动了,与敌人如此对峙并不是个办法,得想办法各个击破。“我们行踪怎么会暴露的?”李清溪转头望向董诚,董诚右手缓缓将制动手柄外面的皮套打开,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细长缩影图被拉了出来——这就是李清溪、董诚二人要护送来送给苏小白的情报,这份情报只有苏小白手中有母本,可以破译。“董诚,你要干什么!”“笨蛋,贴身收好,我们弃车快逃。”逃向哪里?那么多支重武器围着,下车就打成筛子。
李清溪一字字道:“你休想骗我,我看你刚才就不对劲,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李清溪正要举枪,蓦地就听见了滚石的声音。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