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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事回望(6)

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

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地叫我坐下,婉转地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轻轻地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L大姐沉默了一会儿,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得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地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地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地消灭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我要做了一个颓废而不振作的人吧!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做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地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地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地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地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待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才,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地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地,不断地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L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原载《星期评论》重庆版一九四一年第四十期)

●我的同学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是常谈到男人不是?我们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常谈着女人,而且常常评论到女人的美丑。

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地谈到女人美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地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的品位;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地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秾纤适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顾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潇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郭,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她微微地低下头,轻轻地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C女士在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地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踧踖。但我看不止我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做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做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