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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事回望(2)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地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只梅花,渐渐地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地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地留一个清绝的记忆!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地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

十一

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地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地互视地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

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十二

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地啁啾着——暮色里,匆匆地又走了出来。

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浓郁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十三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地淡了,墙影渐渐地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十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地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地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地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地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地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十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断续地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得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地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栏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

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

十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记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记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栏杆,栏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地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地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可描画!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

梦中只觉飘然、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我谢她说,“不去吧,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

附满了绿苔的石头,错杂地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

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地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

蒙眬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张明信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

姊姊!

清福便独享了吧,

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

心灵里已是烦忙,

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

频来入梦!

——《春水》一五七

十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地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地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地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地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做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地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地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地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海面的黄昏——

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十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地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渐地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

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地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十九

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吧!”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空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着,注视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地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吧!”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地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