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给父亲
突然空旷了。
像深秋来临,寒意突然侵袭你的身体,你张开眼来,发现落叶卷地,太阳虚浮,万物在离你远去。你站在风中,不再感受到凉爽和流动,你看着花朵,不再体验到鲜艳和芬芳。一切都远了。流动和芬芳,都飘浮在空间之中,离你很远很远。
就这样,走着走着,你前面的人少了。走着走着,你前面没有人了。父亲去了。和父亲差不多年龄的村庄老人,也一个个走了。
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自己会走到前面。因为有父亲。他是一个天然的屏障,为你挡住那空旷,让你忘记时间,任性嬉闹。一切都还在热闹忙乱之中。每年春节,大包小包,千辛万苦,犹如逃难。于是宣称,明年决不再回。可是,到明年,还是回了。家,是必须要回的。父亲在的时候,你意识不到,他是你回家最根本的理由。他不在了,才惶然发现,你没有理由了。
父亲,我不知道今年春节我如何回去,我不知道如何在村庄行走,我找不到真正的理由,找不到召唤我回家的凝聚点——那个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凝聚点。在您走了之后,它的光芒和重量才一点点显示出来。
已经看见了那个尽头。一路相伴的人,丢失的丢失,离开的离开,遗忘的遗忘,大地空落,树木萧条。那么多人都忘记了,消散了。可是,父亲,我不想忘记啊。我想记住您的脸,想记住母亲的脸。我很害怕,我已经忘记了母亲的脸,我不想忘掉您的。
父亲。我不知道,在您走之后,我会如此空旷。
死亡不再是挂在嘴边的概念,它是一个客观事实,没有温情,没有咏叹。就是寂灭。生命从华丽的空想终于回归到最朴素的形态:活下去,是死亡。奇怪,在意识到这点时,涌起来的竟然不是悲伤和空虚,而是庄严,一种肩负着某种重任的庄严。新的人生开始了。
我亲爱的父亲,如果说我和您之间有不同于通常父女之情的,那就是,我们还是亲密的合作伙伴。我庆幸,我们曾经一起,为了梁庄,共同跋涉,走遍大半个中国。因为有您的指引,梁庄的历史和现在,才鲜活而真实地呈现出来,因为您,梁庄才得以成为梁庄——那个尘土飞扬的、悲欢离合的梁庄。
而最庆幸的是,因为这两本书,那里面的一个个场景,把我一次次带向您,走近您,倾听您的声音,呼吸您的气息。
前面已无人。而儿子,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只能担负起同样的庄严,走过一代代人走过的路,像您一样,挡住那永恒的空旷,让身后的人尽情体会人间的热闹和欢愉。
父亲。我把这两本书献给您。我们同在梁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