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日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雨这一意象出现在诗词中,要么感怀伤时,要么寄情相思,都是引人向内自省或向后追忆的,不然怎会有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也不会有词人晏几道在微雨屋檐下,见落花见双燕,感慨形单影只了。近现代中国画家中,傅抱石(1904—1965)可谓是描画雨景极其传神的一位。有诗谓“傅氏风雨下钟山”, “一半山川带雨痕”,都是形容这位抱石斋主人的画作对风雨的淋漓呈现。

唐人李商隐曾写过一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描摹蜀地雨景,傅抱石便以《巴山夜雨》为题,创作了一幅雨景山水画作。该画完成于1943年,属艺术家“金刚坡时期”代表作,立轴纸本,呈现风雨中的山色迷蒙与树影缤纷。《巴山夜雨》并非画家凭空想来,而是他在亲眼见到蜀地奇崛山水后有感而成。傅抱石旅居四川期间的所见所闻及生活体悟均被写进画中,那几年也成为画家艺术生涯的重要转捩点。

由于战事动荡,或由于个人喜好,中国许多近现代画家都曾在四川临摹写生甚至长期居住,比如黄宾虹、李可染以及傅抱石等。1939年至1947年间,傅抱石在川东,居于重庆西郊金刚坡下。蜀地山水,飞瀑深涧,激发起画家的创作灵感。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抱石皴”,便是在那一时期开始出现在傅氏画作中。抱石皴讲求大力涂擦,于横挥竖扫间展现笔墨劲道以及山水气势。这些,在《巴山夜雨》以及傅抱石其他雨景山水作品如《听雨图》和《万竿烟雨》中,均有呈现。

画雨很难,因其无形无色,需要借助他物呈现其气质及样态。不论润如酥的小雨,抑或扯天扯地的狂风暴雨,对于绘画技法及表现力而言,都是相当的考验。傅抱石画小雨时,常用干笔淡墨;画暴雨时,则用湿笔扫墨。《巴山夜雨》采用对角线构图法,右下部为浓墨涂擦的山,左上一片是淡墨写成的天空。画山时,傅抱石用大笔涂擦,浓淡转折间,将那山以及山上树丛和山寺在风雨中飘摇的意味,画得蓬勃且生动。风中雨中纷乱摇摆的枝叶以及若隐若现的山居人家,令原本难写其形的风雨意象,有了可感可触的模样。

这种“借力”或“借势”的做法,让我想到英国画家透纳(William Turner,1775—1851)。这位十九世纪英国最具知名度的风景画家,同样乐意在画幅中呈现风暴及大雨的场景。而且,他那些急速的、大力道的油画笔法,与傅抱石的毛笔皴法两相对照,竟颇有几分相似。

傅抱石《巴山夜雨》

在透纳之前,英国风景画仍以写实为主,强调形似,专注构图与设色的同时亦专注景物细部描摹。然而,在透纳的作品中,“像”或者“不像”变得不再重要,画幅的感染力与冲击力才是画家关心的重点。透纳的作品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们的神秘,不论《雾晨》中的静谧风景抑或翻滚着大浪的《斯塔法岛的芬格尔岩洞》,都试图突出光暗对比,少用线条多用色块,氤氲的、朦胧的,像蒙着一层纱。这位被誉为“光之画家”的艺术家到了晚年,画中景色愈见神秘,写实的意味愈发淡,画幅愈见抽象。莫奈早年间造访英国,对透纳等人的风景画印象深刻,可见其设色及用光对后来活跃在法国等地的印象派画家,亦有深厚影响。

《雨,蒸汽与速度》(Rain, Steam and Speed)是透纳晚年的代表作品,完成于1844年。画家描摹一列火车在梅登黑德桥上急速驶过的场景。火车冲破风雨迎面驶来,一副兴奋的模样,似乎要冲出画框之外。有人说这幅作品反映出画家对于工业革命(以蒸汽火车为代表)改变时代景状的思考,我却更关心画家借助火车和桥灯等意象,对于风雨之势的描摹。画中,大团黄色的光晕染开来,桥和火车的形状几乎难以辨识,只见一束黑影遥遥地从画幅深处冲到近景中来。观者看画,宛若身处一爿迷蒙风景中,耳畔似有风声,也有火车汽笛鸣响,代入感极强。

不论傅抱石的水墨抑或透纳的油画,在呈现雨这一意象时,总不免要借助他物。透过山色树影,透过忽明忽暗的路灯或者疾驰的列车,雨的味道、气息乃至声响于是生动鲜活起来,历历如在目前。不过,俄罗斯画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描绘雨的画作,看起来则要更抽象、更隐晦一些。

《雨中风景》(Landscape with Rain)创作于1913年,是这位俄罗斯表现主义画家旅居德国时完成的作品。当时,康定斯基与同为画家的好友马尔克为他们联合举办的展览,取了“蓝骑士”一名,后人便习惯于以这一名称来称呼两人那些抽象意味浓郁的作品。当时的康定斯基,借由一系列蓝骑士展览,尝试愈发抽象的画风,并逐渐找到自己的艺术风格。从那以后,康定斯基不再为具象的物件固限,而是以强烈对撞的色块以及颇为即兴且任意的构图,呈现作画时的心绪及意念。“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的概念正是由此而来,因画家更倾向于以富于想象力的用色与构图而非直白的写实笔法,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透纳《雨,蒸汽与速度》

这幅《雨中风景》,便是表现主义艺术理念的绝佳例证。作品由大面积的、氤氲的色块以及缠绕而凌乱的线条构成,构图不循章法,乍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信笔涂鸦。然而,细看之下,一种真率且随性的美逐渐浮现。我们不得不感慨画家对于色彩的敏锐感知力,他不必借助风雨中飘摇的草树,也不需要画出蒸腾而朦胧的水汽,只用那些色调及情态迥异的色块,以交错、拼贴或叠合的方法堆砌在一起,便自然产生出一种狂风大雨的气势来。作者未明言画暴雨之强劲,观者自然能从线条与色块之间,读出狂放不羁的气势来。

上述三位画家作品中的雨,都是气势庞然的样子。或许,相比温润如酥的小雨,扯天扯地垂落的大风雨,更张扬更富戏剧性,也更容易在画布上淋漓呈现吧。试想,如果透纳画中火车进站时天空飘着微微小雨,又或者傅抱石在某个淅沥春雨的午后望见金刚坡油绿的草树,又该如何落笔画雨呢,恐怕只能在画中添多三两撑伞人了。

康定斯基《雨中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