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里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到站驴子,二把手车子,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
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抬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注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
注:(pào)——浸泡。
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什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风,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
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岔上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儿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和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什么呀?有跑堂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
说着,两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
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滩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给他把这书子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信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见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定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儿,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什么巧的儿?”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趟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什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倔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什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了。若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走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得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家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留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金鞋,可是趿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
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 《大破寿州城》, 《宁武关》, 《胡迪骂阎王》, 《婆子骂鸡》, 《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这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枝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里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什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什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握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他便喜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紧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那两个把钱数了一数,分作两份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倔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吵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
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好了!是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和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
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青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什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
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什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
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回,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
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掇注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什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刁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注:掇(diānduō)——即“掂掇”。思忖;估量。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疸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什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
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说的是勤行,讲的是提茶荧,端油盘,抹桌子,注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注:(bīn)——摒(bìn):排摒。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什么?”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倒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儿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问他。”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人了。
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什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玩儿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
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
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看的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什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
这且不言。且说那女子把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
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咤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
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和他说些什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什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