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人甲与路人乙(2)
“老板说今天可以提前下班,我为了表现我很积极,硬是多留了20分钟,早知道我就先走了,冷死我了。”慧慧拿出钥匙开门,“家教感觉如何?”
“还行啊,就那样。”初时兴趣缺缺,不想多说。
“任远很帅吧?”
“小孩子一个,能有多大的魅力?”
“酷酷的,拽拽的,在学校很受欢迎的。我听任妈妈说任远收情书收到手软,女孩子总爱送他礼物。”
“他文文弱弱的,吃不了一点儿苦,特别依赖家长。”初时想到方才在书店外的情形,本想当面指出的,但又怕才第一天就被发现她挑剔的毛病,“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肌肉男比较适合我。”
“那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嘛。”
“身体不好?”初时有些诧异。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妹妹吗?任远是三岁才开始说话的,而且被检查出得了白血病,医生就让他爸妈再生个孩子,用脐带血救他,后来任佳佳果然救活了任远。他父亲就觉得任远带给家里的是厄运,而任佳佳带给家里的是希望。有没有觉得你的学生还是很可怜的?”
初时点头,没有一丝敷衍意味地回答:“嗯。”
晚上,任佳佳在任妈妈的监督下练习钢琴曲,任远在书房里抄好了作业后,提前回房间休息了。
他躺在床上,握着手机,渐渐笑容绽开,有点痞气。
翻到苏荷的号码后,按了通话。
他想试验一下苏荷会不会接他的电话,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所谓的接电话恐惧症存在吗?
另一边,初时趴在床上,被手机突然发出的嗡嗡震动声吓了一跳。
看到是陌生号码,初时直接按了拒听,继续翻看手中的小说。安静的世界里除却窗外的雷雨声,就只剩下书翻页的沙沙声。
忽然想到了什么,初时去搜索了下通话记录,果然是下午的那个号码。看来是任远打来的。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初时心想。
手机再没任何动静,她将这个陌生号码保存好,输入任远的姓名,然后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听。
“喂?苏荷。”任远的声音中带着雀跃。
初时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呃……没事,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接我的电话。”
“……”
“你真是很无趣。”初时感觉之前萌发出来想要对他好的念头一下子没有了。
“对了,我想问你,什么是接电话恐惧症?”
初时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都是冷汗,心一惊一乍的,那种恐惧感萦绕心头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驱散。
这种感觉根本无法向人解释。
“这样跟你说吧,当你接听了一个很恐怖的电话后,这个电话对你一生都造成了影响,之后,你突然发现你抗拒那种通过无线电波传播声音的感觉。”
“那你是接听过恐怖的电话了,什么恐怖的电话?”
“比如全家死光光。”初时冷漠地说。
任远怔住了,这也太惊悚了。
初时撇撇嘴,敷衍地说:“我开玩笑的。你可以当作是我懒,才不愿意接电话。没事了吧?那我挂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等一下,陪我说说话吧,我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了。”
要放平时,初时早就挂电话了,可是当她听出他语气中的悲伤后,回想起慧慧方才说的话,心中有了隐隐的怜惜感。
“你可以找你的家人说话啊。”
“任佳佳在弹琴,我妈在监督她,我爸在房间里研究股票,暂时没人管我。”
“你想聊什么?”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有人追你吗?”
“有。”
“你有喜欢的人吗?”
初时顿了顿,回答:“没有。”
“你觉得我帅吗?”
初时听不下去了:“任远,你可以问些有营养的问题吗?比如高中的生活是怎样的?”
“你还没回答我呢。”
要她如何回答?好吧,她根本就不擅长说谎,但是要承认他帅然后令他气焰更加嚣张,她绝对做不到。
所以,初时直接挂断了电话。只是,她没料到自恋的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得到膨胀。
比如,任远听着“嘟嘟嘟”的声音,笑了,“看来你也认为我很帅了。”
明明人家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初时九点钟准时出现在任远家门口,按了门铃。
任远开了门,眼前一亮,她今天穿了鹅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手包握在手里,脚踩一双白色的平底鞋,脸上的妆容精致完美,头发披散着,有一种清纯的惊艳,与昨日穿着随性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面对任远赤裸裸的目光,初时有些羞赧:“不请我进去吗?”
“哦。”任远反应过来,退开了一步。
“你今天很漂亮啊。”
“因为中午有个约会,所以特地打扮了一下。”
初时换鞋,任远回到餐桌前继续吃早餐。
“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就好。”他口齿不清地说。
“没关系,你慢慢吃,我先去检查一下你的作业。”
任远心虚地看着初时走进书房,突然间没有了胃口,喝了口牛奶起身跑进书房,笑着对初时说:“我没做呢,明天给你检查吧。”
“是吗?”初时像是早就料到了,在任远有所动作前抢先拿过习题试卷,翻开,满满的答案全都填好了,没有任何草稿,卷面整洁,字迹干净。
少年清秀的面孔一闪尴尬神色,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都让你不要看了。”
“我昨天对你说什么了?”
“不要抄答案。”
“那你还抄?”其实昨天她特地没有没收答案就是想测试下任远,看他是否有自觉性,没想到,她实在是高估他了。不过这样让她借题发挥下也好,给任远一些警告,希望他能意识到要想提高学习成绩,必须让自己真正的热爱学习,她希望帮助他培养学习的积极性,拥有对于知识的求知欲,这一点至关重要。
“要不要这么严肃?”任远玩世不恭地说。
“我对你太失望了。”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传入任远的耳中。
在他心里,抄答案实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她用这么严厉的话语否定他,简直是过分了。
任远狠狠瞪向初时,咬紧牙关,眼睛都有些红了。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初时,你对我失望,我对你也是失望的。
良久的沉默后,他表情不屑地说:“没关系,在我的人生中,真的有太多人对我感到失望了,不差你一个。”
初时没有想到任远对这句话这么敏感,她想或许,真的是有太多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了,所以他才会那么排斥,才会想要让自己变得更不好,来回报他们所说的失望。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我用词不当,我向你道歉。”
“不用,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任远别扭了一个上午,无论初时说什么,他都不理会,专注地玩平板电脑里的游戏。
初时望着倔强的他,叹了口气,“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消气?”
任远真想让她离开,但是他开不了口。谁让他对她还是有些好感的。
少时的记忆血肉模糊,带着一生的宿命感袭来。
他不知道别人对于四岁时的记忆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是遥远模糊的,在成长的道路上扮演着无关紧要或是若有若无的角色。
四岁的他,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病房里有的只是痛苦的呻吟声、绝望的叹息声、沉重的脚步声,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打斗嬉闹,待在病房的人绝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他们面如死灰,毫无生机。
夜深人静之际,他听到爸妈在回忆过往。
妈妈对爸爸说:“三岁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我以为我生下了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生个健康的孩子,后来你爸说你们家有遗传,你也是三四岁的时候才会说话的,我才放弃那个可怕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想到在那之后,他居然被检查出白血病,我真的觉得这个孩子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们的。”
某一天,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姑姑用粗犷的声音对他说:“要是放以前,你这么祸害大家,早就被掐死了。”
她从来没有对他付出过,却偏偏妄图想要决定他的生死。
乡下来的爷爷说:“这孩子真是来讨债的,我们都快被折磨死了。”
“放弃治疗吧。”
……
几乎所有人都否定了他存在的价值。
他们就在一个四岁病着的男孩面前毫不避讳地开口,也许他们以为他还小,不会记着的。
但是这些话鬼使神差般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内心,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即便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痛不欲生。
任远冷笑,“我是一个为自己的出生都感到无力的人,这样的我,哪里需要道歉?”
生命的开始,本该是一件令人欢呼雀跃的事情。
可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却在为他的出生感到无力。
初时终于肯定,他的心里有伤:“我们聊聊。”
他没说话,也没拒绝。
初时继续说:“任远,你才多大,你不应该说出这么绝望的话,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价值的。”
“我虽然才18岁,可是我所经历的苦难比别人都多,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中不存在公平,他们都觉得自己对我的生命有过帮助,是任佳佳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是,我宁愿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死去。”说完这些话之后,任远就开始后悔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却轻易地对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说了。
这算是一种宣泄吗?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在她的面前呢?
“算了,你是不会懂的。”他并不指望她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若她同情他,他会更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