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经济篇(5)
现在,我们的房子被家具塞满了,到处灰尘重重,一位称职的家庭主妇宁愿清理掉大部分的家具,也不愿撂着早活儿不干。早活儿!在曙光女神的红霞和门农[26]的音乐声中,世界上的人们该做什么样的早活儿呢?
我的桌上本来有三块石灰石,我惊讶地发现它们每天都需要拂拭,然而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拂拭呢,每思及此,我顿时心生厌恶,然后忍不住想把它们从窗户扔出去。这么说来,我怎能拥有一间摆设着家具的房子呢?
我宁愿坐在露天的地方,因为草叶之上没有积聚的灰尘,除非那个地方已经被人类践踏和开发过。
正是那些骄奢淫逸、放荡挥霍的人创造出了所谓的时尚。随后,人们便盲目跟风。一个投宿在所谓最豪华的旅馆里过夜的旅行者很快就会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旅店的老板们把他当成萨丹纳帕路斯[27]来招待,要是他听凭他们的奉承摆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弄得男子汉气概全无。我想到在火车车厢里,我们往往花更多的钱在享受上,却很少关注火车的安全与方便,结果危险重重,车厢变成了一个现代客厅,摆放着有软褥的睡椅和土耳其式的厚榻,装饰了遮阳的窗帘;还有其他上百种具有东方情调的东西,我们把它们统统都搬来享用。
相比与其他人一起挤在天鹅绒的毯子上,我更愿意坐在一个我一个人占有的大南瓜上。相比坐在一辆装饰华美的火车的高级车厢里去游览天堂,一路上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我更愿意坐上一辆能在人世间自由自在地畅游的牛车。
蛮荒时代的人们生活得简单朴素而不加任何掩饰,这至少表明了这样的好处,它让人类仅仅成为大自然中的一个过客。当他吃饱睡足,精神抖擞时,他就可以考虑重新出发上路。可以说,他居住在苍穹的帐篷底下,不是穿过山谷,便是越过平原,或是登上山巅。
你看!如今人类已经被自己的工具奴役了。往日饥饿时便自己去采摘果实吃的人,如今变成了农夫;而以前待在树荫下寻求遮蔽的人如今变成了管家。我们现在在晚上再也不在外露营,而是“结庐在人境”。
在这个村子里,美术作品没有立足之地。就算有些作品是流传下来的,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和街道都不能为美术作品提供恰当的空间。我们没有一枚钉子用来悬挂图画,也没有一个陈列架可以承受一位英雄或圣者的半身像。
当我在思考我们的房屋是如何建造和如何付费或者根本付不起费,以及房屋的内部经济是如何安排和保持时,我不禁感到奇怪,当一位宾客在赞美壁炉架上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品时,地板并没有一下子塌下去,让他掉进地窖里去,一直落到那块虽是泥土却坚固可靠的基岩上。我无奈地看到,这种所谓富有而优雅的生活是一种向上跳跃的东西,而我怎么也无法欣赏那些点缀其间的美术品,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被跳跃吸引住了。
我记得人类肌肉所能达到的真正最高的跳高纪录,是由某些流浪的阿拉伯人创造的。据说,他们从平地跳到了25英尺高的高度。要是没有人造的东西支撑的话,一个人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之后,肯定还是要跌回地面上来的。有鉴于此,我忍不住要向那些拥有不适当产业的所有者提出问题:是谁在支撑你呢?你是97个失败者中的一个,还是那三个成功者中的一个?
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也许我会去看看你那些华而不实的玩物,也许可以发现它们的装饰价值。车子套在马的前面,既不美观也不实用。我们在用美丽的饰物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铲去一层皮,就像我们的生命必须剥掉一层皮,而美好的家务管理和美好的生活还要必须作为这一切的基础。但要知道,对美的品位大多是在户外培养起来的,而户外没有房屋,自然也用不着管家。
老约翰逊[28]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一书中,讲到了这个镇上与他同时代的首批移民,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旁挖土掘洞作为自己最初的栖身之所,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面,在最高的一边生起冒着浓烟的火来烘烤泥土”。他还说,他们并没有“为自己修造房子,直等老天赐福,让土地生产出足够的庄稼来养活他们为止”,然而第一年的收成却不好,“他们迫不得已要在一个漫长的季节里节衣缩食”。
先辈们所采取的办法,至少可以表明他们是谨慎行事的,他们的原则是首先要满足那些更为迫切的需要。
可是,那些更为迫切的需要现在是否得到满足了呢?
当我想到要为自己置办一套那种豪华的住宅时,我便感到灰心丧气。这片国土还没有与相应的人类文化协调起来,我们依然被迫把我们的精神食粮切得更薄,甚至比我们祖先做的全麦粉面包还要薄得多。这并不是说一切建筑物的装饰都可以被忽略——哪怕是在最原始的时代——而是说可以把我们房子里最先装饰的和我们生活有联系的部分弄得再美一点,就像贝壳的内壁那样,而不是外在堆砌的美。
尽管今天我们还没有退化到住进窑洞或棚屋里,或穿上兽皮也能存活的程度,但是人类的发明和工业所提供的种种好处,虽然要用高昂的代价才能得到,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样的居住区里,木板和木瓦、石灰和砖头,比起可以居住的窑洞要便宜得多,也更容易弄到;而整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甚至高质量的黏土或平整的石板也都物美价廉。我对这件事能言之成理,是因为我无论在理论上或实践上都熟识此事。只要略用点儿智慧,我们便可以把这些材料利用起来,使我们比当今最富有的人更加富裕,并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幸福。
文明人不过是一种更有经验、更为聪明的野蛮人。不过,还是让我赶快来交代一下我自己的实验吧。
1845年临近3月底的时候,我带着借来的斧头走进瓦尔登湖畔的森林,到我打算造房子的地点附近着手砍伐一些笔直且高耸入云的白松树,好用作木材。开始做事时不借用点东西总是很困难的,不过这也许是一种最慷慨的妙法,它可以让你的伙伴在你的事业里得到一些好处。斧头的主人在把斧子借给我时说,那把斧子是他最珍爱的宝贝;可是等我归还他时,斧头却比我借用时更加锋利了。我干活的地方是一处令人感到愉悦惬意的山坡,那里长满了松树,透过松林我望见湖水和林中一块小小的空地,松树和山核桃树竞相生长,生机盎然。湖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尽管有几处化冰的地方,呈现出暗黑色,一副水汪汪的样子。我在那里劳作的那几天,天空中还飘洒过几场小雪;不过在我回家的途中,出了树林走到铁道上时,路过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是黄沙地,它们一直延伸过去,闪烁在蒙蒙的大气之中,而铁轨也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光芒,我听见云雀歌唱,山鹬呱呱啼叫,别的鸟雀也在啼鸣,它们已然和我们一块儿来迎接新的一年了。那是愉快的春日,在这些日子里,人们感到不满的冬日正和冻土一样解冻,而蛰伏的生命也开始舒展身躯了。有一天,我的斧头柄脱落了,于是我砍下一段青绿色的山胡桃木做楔子,然后用石头把它打进去,再把整个斧头浸在湖水中,好让那木楔子膨胀一些。这时我看到一条赤练蛇蹿入水中,我显然没有感觉不自然。我在那里待着的工夫它也一直躺在那儿,足足有一刻多钟,或许它还没有从蛰伏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吧。据我看来,似乎是同样的原因,人类也许还滞留在他们目前原始的低级状态中,但是倘若他们感受到令万物复苏的春天力量的召唤,他们必然会上升到一种更高级、更升华的生活中去。我曾经在降霜清晨的小路上看到过一些蛇,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仍然处于麻木僵硬的状态,等待太阳出来晒暖它们。4月1日下了雨,冰融化了,这一天的大半个早晨都是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落单的孤雁在湖上徘徊,好像是因迷途而哀鸣,也像是雾里的精灵。
我这样连续干了一些日子,用那把窄小的斧头伐木、砍削木料,还有门柱和椽木,我并没有那么多可宣告的或学者般的思想,只是兴之所至,给自己唱唱歌:
人人都说他们懂得很多事情;
可你瞧!他们果真长了翅膀,
艺术和科学,
还有千般技艺;
其实只有吹拂着的风,
才是他们全部所知[29]。
我把主要的木材砍截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门柱只劈两侧,而椽木和地板用材则只劈一边,其余几边都留下树皮,这样一来它们和锯子锯出来的木料一样挺直而且更加坚固。我把每一根木料都小心地依据截口挖了榫眼或在顶上劈出了榫头,因为这时我已经借到了一些别的工具。白天我在树林中度过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常常带着牛油面包当午餐,中午时阅读着包裹面包和黄油的报纸,坐在我砍伐下来的青绿松树枝上,它们的芳香染到了面包上,因为我的手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松脂。在我收工之前,我和松树成了亲密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虽然我砍伐了它们中的几棵,然而对它们却是更加熟悉了。有时候,在林中闲逛的人会被我伐木的声音吸引过来,于是我们便隔着劈下来的木屑愉快地聊起天来。
因为我干活并不急于求成,而是讲究随心所欲,所以到了4月中旬我的房屋框架才完工,准备竖立起来。我已经买下了詹姆斯·柯林斯的小木屋,打算利用木屋中的木板。他是一个在费奇伯格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他的小木屋被认为是一所非同一般的好建筑。我去看房子时他不在家。我在屋子的外面四下走了走,起初并没有被屋里的人注意到,因为窗户又深又高。这所小木屋很小,尖屋顶,别的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四周堆积着五英尺高的垃圾,像是一堆肥料。屋顶算是最完整的部分,虽然相当一部分已经被太阳晒得翘起来,变脆了。门槛没有了,不过门板下有一个常年畅通的通道,母鸡可以从下面进出。
柯林斯夫人走到门口,邀请我到屋里去看看。我向木屋走去,母鸡们也纷纷跑进了屋里。屋子里一片漆黑,大部分地板都脏兮兮的,阴寒潮湿,摇摇颤颤,只有这里一条那里一条且经不起搬动的木板比较干净。她点上一盏灯,让我察看屋顶和墙壁的内部情况,也让我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床底下的地板,又提醒我不要走进地窖,那是一个两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屋顶上是好木板,四周也都是好木板,还有一扇好窗户”——其实只是两个方框,最近只有猫从那里进出。屋里还有一只火炉、一张床、一块可以坐的地方、一个出生在那里的婴孩、一把丝质的遮阳伞,还有一面镀金框的镜子,以及一只簇新的咖啡豆研磨机,固定在一块橡木枝上,这些就是全部了。我们的交易很快就谈妥了,因为那时候正好詹姆斯也回来了。当天晚上我得付四元两角五分,而他则要在第二天早晨5点钟把木屋腾出来,且不得在此期间再把什么东西卖给别人了——6点钟时我就可以取得所有权了。他说,赶早来最好,免得有人就地租和燃料提出某种不确定的、完全不公道的要求。他跟我保证说,这是唯一的额外开支。6点钟,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家人。一个大包裹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床、咖啡豆研磨机、镜子、母鸡——只是少了一只猫,它逃进林子里变成了野猫,后来我听说它踩上了一只诱捕土拨鼠的夹子,成了一只死猫。
同一天早晨,我就动手拆卸这所木屋,拔出钉子,并用小车把它们运到湖边,在草地上铺开,让太阳再把它们晒白并且恢复原来的形状。推车走在林中小径上,一只早起的画眉给我送来了一两支小曲。年轻的巴特里克诡诈地告诉我,一个叫西利的爱尔兰邻居在装车的间隙做了手脚,把还可以用的、比较直的、可以敲钉的钉子、骑马钉和墙头钉通通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等我回来和他打招呼时,他却站在那里一副遐想连连的模样,望着那堆拆掉了的房屋的废墟。正如他所说的,没有多少活儿可做。他要在那里代表观众,并使这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变成一件撤走特洛伊城众神的事件。
我在一处向南倾斜的小山上挖掘我的地窖,一只土拨鼠过去也曾经在那里挖过它的洞穴,顺着洞向下是漆树和黑莓的根,我一直挖到植物残留在最下面的痕迹,挖成6英尺见方、7英尺深的一个坑。那是一片优良的沙地,冬天再怎么冷,土豆也绝不会冻坏的。地窖壁留有倾斜度而且没有用石头砌上;但太阳晒不到上面,因此没有沙土不会塌下来。这仅仅是2个小时的工作。我特别喜欢这种破土动工的事,因为几乎在所有的纬度上人们只需挖掘到地下去,都能得到均一的温度。在城市里最豪华的房屋下面仍可以找到地窖,人们还是像古时那样在里面储存他们的块根状食物,而且即使将来上面的建筑被损毁了很久以后,后代人还能发现它留在地皮上的凹痕。房屋无非就是地洞入口处的一种门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