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离人泪(6)
一时之间,乔杉夜和抚国右军使直面相对。乔杉夜在他的威逼中连连后退,却无惧色,呵斥道,“我是宫国主祭,你竟敢对我无礼!”
“末将不敢对主祭大人无礼,只是我主有命彻查今夜与会所有,抚国公卿尚且不避,何况宫国主祭?”
“荒唐!你们分明就是在针对我一人,不然为何你的兵士没有其他行动,而只向我一人包围而来。”
“失窃的情报对明夷最有用!重霄宫中自然不会有人私通那些贱夷,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宫国人最宠信明夷!所以,由不得不怀疑您!”
“若是明人襄助宫国的仁人志士杀过合辙山,必然将你们这帮蛮子杀得片甲不留!贺王是怕了吧?”
“如果区区明夷就能助帮凌王复国,我们抚国不介意将战略图拱手相让,只可惜明人非但不能帮助凌王,当初倒是为凌王的众叛亲离助推了一把。呵,凌主祭怎么不懂痛定思痛,还愿意帮助那些悖逆天理之徒!”
凌主祭气得语塞。
右军使看在眼中,泛起得意,“凌主祭不回答,这是默认了?”
“我没有去过冬官府!”凌主祭争辩道。
“可是有内侍证明,他们看见一个衣着宫国服饰的背影,与主祭您的身形极像!主祭大人,这不是单纯的巧合吧?”
“诬陷!”
“口说无凭!”右军使愈加逼近。
“哼!其实根本没有没有什么军情失窃吧?”凌主祭怒道,“你们是故意制造些衅端,好有理由在我国继续盘剥!”
右军使笑笑,说道:“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只是接到主上的命令,彻查可疑之人,偏不巧您就是最可疑的人。”
“你们想怎样?”乔杉夜厉声诘问。右军使正在逐渐把她逼迫向大昭明台的尽头,再越过最后一道扶栏就是无凭无恃的万尺凌空。
招摇山山高数千仞,山岩全部直上直下宛若笔立,一旦跌落,连缓冲的机会都是微乎其微,从这样的高空坠下,只怕是连尸骨都不会留存。乔杉夜心知无路可退,玄色衣袂猝然一振,手中蓦地多出一把一臂约长的短刀,胸前一计凌厉的平抹,刀尖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她呵斥:“不要过来!”
“凌主祭,不要再挣扎了,身后就是千仞高空,您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配合我们吧,接收一下盘查而已,您毕竟是主祭,断无人敢轻薄您。”
话虽如此,抚国右军使却还在步步紧逼,手中的弯刀在衣襟前凌空斜劈,銛利的刀锋割裂开充斥着杀机的空气,发出凛冽的飒飒之声。
“退下!不然我跳下去!”
右军使大笑,“您若是真有那种胆量,大可以一试,跳下去,您也就自由了!”
右军使根本不被这威胁所迷惑,因为他知道凌主祭不可能舍弃性命。主祭一旦殒命,君王会即刻失去王位,这是社稷神定下的法则,作为为君王而生的主祭,她们的存亡续绝都只属于自己的君王,她们没有权利终止自己的性命。
然而凌主祭却变得不管不顾,只见短刀的刀影陡然一闪,挡在她和护栏中间的那个人便被掀飞出去。在其他人扑上来之前,她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护栏,足尖蓦地一点。如同一只亮翅的黑色大鸟,半个身子就那么跃了出去。
右军使简直看呆了,他根本想不到主祭竟然可以主动寻死。他不知道逼死主祭该当何罪,但这罪责将足够他全家老小尝遍抚国一切刑律。
“给我拦住她!”右军使急得青筋暴跳,嘶喊声音像是砂石一般粗哑。
所有在前的士兵都扑了上去,却有一个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没有人看清楚那个身影,突然冲出来的那个人快如一道闪电,仿佛速度和力量已经在他身上蓄积了很久很久,只等待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他抓住了!
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而这种触感只有他可以理解。
时间仿佛凝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可以和凌主祭对视。主祭的眼睛也看着他,闪过意味深长的笑意。
就在重心即将移出护栏的那一刻,凌主祭借着这个人拉扯她的势头发力。轻捷纤巧的身子在空中一翻,轻巧得如同水中的鱼。
身体的翻转带动衣衫翻飞,一瞬间遮挡了所有人视线。衣衫再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将那个人囚锁于自己身前,只不过交睫的瞬间,手中的短刀便在那人的颈间割裂开一道殷红的血痕——那个刚刚救了她的人。
“一场戏而已。”主祭再那个人耳畔低声说道。
“是呀,一场戏……”那个人用只有主祭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凌主祭呵斥左右:“所有人退下!”许是手中握有人质,她立即多了几分底气,原本清婉的嗓音即刻冷冽起来,像是陡然间变了一个人。
“不要!”人群中,清摇公主忽然放声惊叫。她认出了凌主祭刀下的人。
尚濂川动弹不得,凌主祭的一只手死死地钳在他的腰间,另一只手上则是冰冷的刀锋,紧贴在他的颈前,渐渐有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汩汩落下,他的颈间一片潮湿。
“退下!不然我把他扔下去!”凌主祭厉声威胁着。虽然重新翻上高台并且俘获人质,但她依旧四面受敌,她背心却抵在扶栏的望柱上,石刻的扶栏在夜间冰冷如刺,她觉得那股寒气刺入自己的背脊,就好像死神的刀架在那里。
“不必在乎人质!抓住凌主祭要紧!”右军使根据官服的形制判断,辨认出凌主祭手中的人质仅是一名掌印,觉得必要时可以舍弃。
“且慢!”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随即,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从人群中出现——抚国大司马辛午亲自出面,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
右军使一时无措,无助地看向大司马。然而辛午并没有注视他,而是注视着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清摇公主。右军使不敢妄动,等待大司马下一步指令,但是他看得出,辛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一时的搁置,人群也嘈杂起来。
“退下!都给我退下!”清摇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尖利的声音竟然镇住了在场一切人语,“右军使,叫你的人退下!”
右军使惊诧地看看清摇公主,她的瘦小身形几乎淹没的嘈嘈人海之中,还带着稚涩之气的小女孩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轻微颤抖着,然而脸颊上却有了霜雪一般的果敢与凛然。她移步上前,在人群中央威严端立。她丝毫不具备身高优势,可是她仰视众人的眼神竟然有一种仿佛居高临下的威严。
右军使断然不敢和贺王的掌上明珠为忤,手臂不甘地一挥,喝令手下退后三步,在一旁保持警惕。
“凌姐姐,我代替父王向您的百姓道歉。求求您,请您放了老师,今日的一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人再为难您……”护爱染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尚濂川颈间是不住滴落的血水,而她的脸颊上是把持不住的清泪。她放下公主的尊严,向一个战俘央求道,“我会向父王为姐姐求情的!我向姐姐保证!所以请您放了老师,求求您!”
“你就这么在乎他?”乔杉夜问着,竟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神情。尚濂川脖颈间的短刀蓦地嵌入筋肉,乔杉夜下手极狠,虽然在最后关头懈了几分力道,但这并不影响一道血脉被刀锋错开,鲜血涌射出去。
“啊!”护爱染失声惨叫,“不要!求求你不要!”
乔杉夜凄冷冷地惨笑起来,她对着自己的人质戚戚低语,与其说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尚濂川倾诉:“我也有在乎的人哪,我也有啊……”
蓦地,她的眼神一冷,又对尚濂川说道:“我看出来了,公主是爱上你了。小子,你好福气呀!我最不喜欢棒打鸳鸯,你也爱着她吗?你要是承认也喜欢,我也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尚濂川不赞一词,只是用自己的余光缠着凌主祭的眼神。
大司马辛午眉头一紧,不禁低语:“真是奇怪,竟然会在这种关头探讨儿女情长的问题……”然而他的声音只是含在喉咙中,并无他人听见。
凌主祭越过尚濂川的肩头看向护爱染,少女的脸上除了对她的哀求,竟还有恻隐。
“我,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凌主祭怆然而笑,随即,两行清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抚国右军使看着眼中,忽而倒吸冷气,那股寒意犹如生有双翼,从他的胸膛顷刻间游遍全身,他失声大喊,“主祭的眼泪是血泪。这个人不是凌主祭,她是易容伪装的!”
为时已晚,“乔杉夜”一把推开尚濂川,向着背后那万丈高空纵身一跃。所有士兵一齐扑向她的同时,那一身清风般飘逸的玄衣已经被夜风吹拂起,飞扬起的裙角仿佛夜幕中的一朵墨莲,一瞬间绽放,之后一瞬间凋零,在所有人喟叹那刹那的哀艳之前,便与苍茫夜色溶为一体……
招摇山拔地千余仞,从这样的高空纵身跃下,连尸骨都不会拥有……
“凌主祭逃跑了!”
“快通知贺王陛下!”
“封锁戟天各城门,决不允许凌主祭出城!”
偌大的大昭明台再次甚嚣尘上,人群吵闹着,推搡着。惊魂甫定的人们选择了急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那些还未从惶惑中觉醒的贵族们依旧愣怔在原地,惶遽地面面相觑。
尚濂川俯身在“乔杉夜”飞身翻越的那道石栏上,远远望着刚刚吞噬掉一条生命的幽沉夜空,觉得身边的喧嚣仿佛离自己好远好远,颈间还在缓缓淌着血,他的前襟已然一片妖冶的殷红。
“老师,好多血!”护爱染一步一步挪到尚濂川身边,看到老师脱险,她忽而生出了千言万语,可是此刻尚濂川的神情却比深秋的庭院更为萧索,那些炙热的万语千言便忽然冻结在喉间,只剩下了这干涩的一句。
“没事,不碍的。”尚濂川转过头来,给她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护爱染猜不出他挤出这个微笑需要花费多少力气,那根本不是笑容,简直比恸哭还要难看。
“那个跳崖的人是谁?”护爱染怯怯地问。
“我想是宫国派来搭救凌主祭的细作,稍后让春官府查一查宫中缺少了谁,应该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为什么要跳崖?如果真的走投无路,自刭也不至于尸骨无存。”
“这个……我说不好,也许她不想留下尸身……”
“禁军和冬官府会抓到凌主祭吗?”
“我想不会,凌主祭不会贸然去闯城门的。宫国是水的王国,无论男女老少皆通水性,玉胜湖的湖水有一脉引入戟天城中,我想凌主祭会星夜从水道逃走。此时此刻,也许她已经不在戟天城中了。”
“老师,你是哭了吗?”护爱染觉得倒映在尚濂川眼中的月光特别闪亮。
尚濂川没有回答,只是回头对着她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微笑,月光下他碧蓝色的眼睛好亮,带有一种隽永而蕴藉的光芒,仿佛变幻着色彩的神秘月光,诉说着人类听不懂的真相。“濂川父母弃养,是贫贱卑微的孤儿,自小在流亡中度命,从没有人过问我的生死,从没有人在意我的安危……”
“可是我在意!真的,我在意……”护爱染忽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她恍惚看到尚濂川的眼睛中闪过一瞬的温柔,可是当她定睛再去谛看时,什么都没有了,蓝色的眼睛中唯有一片清冷的寂然,仿佛天幕中湿寒的月亮。
尚濂川再没有回答什么,他缓缓俯下身,用燥热的唇亲吻她的耳际。护爱染丝毫没有闪避,她缓慢闭上双眼,许是神智有些恍惚,她依稀觉得有一种湿冷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颈间……
戟天城水门,引自玉胜湖的湖水从这里的水栅流入国都戟天,供给全城老少的饮水与度用。戟天水门外,惨白色的月光下,丝帛一般的水面下出现了一道黑影,黑影渐渐向外阔伸,忽地,一个娇小的身影仿佛梭鱼一般钻出水面,轻灵地连水花都不曾飞溅。
衣着鹅黄色纱裙的身影凫水到水渠岸滩,褪下皮靴,倾倒出靴中的积水,细密编起的发辫漉漉滴着水,额前的水珠滚入她血红色的眼眸,些微有些刺眼。
整理好这身酷肖抚国民间少女的妆容,她转身面对夜幕中那个高可擎天的黑影,她将纤细玉指抵在胸口,向着不远处那座剑戟般耸入云霄的高山款款送出。这计明族的“献手礼”之后,凌主祭向着招摇山的方向低声默念:“采彩夫人,请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