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塔尔寺奇遇
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清晨,一名军士骑着快马驰进了瓜州城,他是凉州都督派来送一份紧急公文的。
原来,这段日子接连不断的大雪将唐军的军事行动推后了,军务自然也就不那么繁忙,李大亮也总算有了点闲暇时光,带着他的宝贝鹰好好过了几天打猎的瘾。
数日后,他满载着猎物回到凉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却接到了朝廷发来的访牒,要他查访一个叫玄奘的僧人,把他抓回长安。
看到访牒上加盖的御印,李大亮顿感头皮发麻,这才想起那个从长安来又被他轰回去的高僧,忙不迭地派人查访。
李大亮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接到自己禁令的人还敢违禁西行!所以当派出去的探子将玄奘的行踪报告给他时,顿感震怒,当即飞马传出追牒,命沿途各州县将其捉拿送回。
州吏李昌刚刚走进刺史府,刺史大人就将一份公文递给了他:“看看这个。”
李昌满腹狐疑地接过公文,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公文上赫然写着:“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文中画着图影,看面貌正是那天在这里见到的僧人。
“原来他就是玄奘法师。”李昌惊讶地说道,“怪不得佛法讲得那么好!属下听说,他可是长安有名的高僧哪!”
“你才知道?”独孤达笑道,“何止是长安?这位玄奘大师的名字,在凉州城那才叫如雷贯耳!打凉州过来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
李昌也笑了:“属下确实听说过,大师先前在凉州开坛讲经,连讲了一个多月,那盛况,比过年的庙会还热闹呢!倒没有想过他如此年轻。再说,他到瓜州也有些日子了,怎没见他讲经啊?”
独孤达指了指公文:“凉州都督都发来访牒,要拿法师了,想必他也有所耳闻,哪里还敢真的公开设坛?”
“这倒是。”李昌又看了看手中的访牒,“居然因为私渡关而被李大都督发文来捉。真是奇了怪了,按说这样一个高僧,怎么也不会去当突厥奸细啊!”
“你小子就知道奸细!”独孤达笑骂道,“没听那些凉州人说起吗?法师是要到天竺去取经。”
“天竺?”李昌不禁大惊,“真有这个国家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为这个国家是在天上……嗐!我怎么越说越不对了!大人,您说他放着好好的经不讲,去什么天竺呀?好像以前也有去天竺求法的僧人,根本就没人活着回来过呢,是不是都成佛了?”
独孤达白他一眼:“这我怎么知道呢?”
李昌细细回想着玄奘第一天来刺史府时的情形,印入脑海的竟是那双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佛法精湛、辩才无碍、目光纯净如水的法师,居然正在被朝廷发文捉拿,甚至正准备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渡出关。
想到这里,李昌不禁笑了:“一个私自渡关的高僧,有意思……”
“有意思?”独孤达瞥了他一眼,“如今李大都督的访牒已经到了瓜州,要捉他回去,你倒觉得有趣?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办理?”
“这个嘛……”李昌抓了抓脑袋,两道粗眉不知不觉拧了起来,这事儿确实还挺棘手的!
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属下听说,那位李大都督不信佛法。若是就这样把法师交给大都督,只怕会对法师不利啊。”
“嗯。”独孤达点头,“你说得有理。”
“那大人您觉得,他会怎么处置法师呢?”
独孤达想了想,道:“应该会押解还京,交给圣上处置吧。朝廷不都来批文了吗?想必李大都督也不会私自处置。”
“那圣上会……”
独孤达瞪他一眼:“圣上会如何,岂是你我能猜度的?”
李昌立刻不吱声了。
独孤达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怎么处置得看圣上的心情。若是心情好,责备几句,让他老老实实回寺院去,那就算他有佛祖保佑,运气通天了;要是心情不好,打他一顿,关上几年,或者发配流徙,算是依律行事;若是不巧圣上来脾气了,砍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毕竟眼下边关不宁。”
李昌闻言有点急了:“可是大人,法师只想西行求法,普度众生,他可能有点孩子气,但绝没有害人之意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刺史大人正盯着自己看,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激动,忙住了口,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本官也无法可想。”独孤达也很烦恼,想了想,把访牒推到李昌的面前,“你小子不是挺聪明的吗?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理好了。”
“我?”李昌愣住了。
“对,就是你。”独孤达望着他,很干脆地说道,“大师不是也曾说过,你深具慧根吗?此事舍你其谁呢?”
“可是大人……”李昌还是有些发蒙。
“不用担心。”独孤达拍拍他的肩膀道,“自己看着办,别太难为大师就好。”
看着刺史大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李昌心里一动,当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玄奘坐在菩提寺的藏经室里,专心致志地诵读着这里的经典。
虽然前方困难重重,但他坚信,诸佛菩萨定会为他指出一条明路的。
这时,一个沙弥将身着便装的李昌引到他的面前。
“法师尊号上玄下奘?”李昌开门见山。
玄奘一愣,这段日子以来,独孤达和李昌虽常来请教佛法,却一直没问他的法号,倒好像相互间有着什么默契似的。既然人家不问,自己为避麻烦,也就干脆不提。没想到今日李昌前来,不问佛法,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的名字,让他一时间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看着对方眼中闪过的惊愕之色,李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访牒,摊开在玄奘的面前——
缉拿文告,白纸黑字,上面盖着凉州都督的大印,还有自己的画影图形。
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法师不必多疑。”李昌恳切地说道,“如果您真是玄奘法师,弟子会为您想办法。”
玄奘原本就不会撒谎,何况眼下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只得黯然点头:“贫僧正是玄奘。”
“法师真的要偷越出关,去天竺取经?”李昌的两只大眼瞪得溜圆,敬佩之中又透着几分好奇。
“正是。”玄奘轻轻说道。
李昌颇为感动:“法师既有如此宏愿,为何没有过所文牒?”
玄奘道:“因边关战事,朝廷封锁了关禁,玄奘只好冒险隐匿出行。”
李昌犹豫了一下,又问:“法师经过凉州时,可见过李大都督吗?”
玄奘点头:“都督命我回转长安,但玄奘求法心切,还是不顾禁令继续西行。”
“所以大都督才把访牒发到这里来了。”李昌叹息着说道。
玄奘没有说话,他郁闷地想,看来自己的好运到头了,这次非被遣送回凉州不可,也不知那位凉州都督会怎么处置他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僧人,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机会继续西行了。
李昌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案上的访牒,徐徐说道:“其实呢,李大都督为人虽然刻板了些,倒也值得佩服。大业年间,天下大乱之时,都督的亲朋好友都被盗贼捉住杀害,只有他一人侥幸获释。他为感谢盗贼首领张弼的不杀之恩,近年来屡次上奏圣上,要求提拔张弼,也算是个忠义男子了,只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又将书案上的访牒拿起来看了看,便伸向佛像旁燃着的烛火。
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身为州吏的李昌竟会有这样的动作,忍不住喊了一声:“李居士!”伸手便欲制止。
李昌回头朝他坦然一笑,说道:“大师不必担心。”
再看那张凉州都督亲笔签发的访牒,已在熊熊烛火中化成了灰烬。
李昌整衣正容,向着玄奘深深一拜:“弟子李昌,这段日子多蒙大师开示,获益良多。如今大师发下宏愿,求法利生,弟子愿助师成就这一无上功德!”
玄奘赶紧伸手将他扶住:“李居士快快请起。”
李昌起身道:“现在访牒已被弟子毁去,暂时无人再来为难法师。只是此地已不可久留,法师须尽快动身!”
玄奘双手合十,向李昌深深行了一礼。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昌的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一点儿也没有因抗命而恐惧的感觉,更不去想自己会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自己信佛?也许吧。
但他想,这事儿若是换作别的僧人,他李昌顶多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与人为难罢了,决不至于如此头脑发热地毁了访牒。
想来,是这位年轻法师的气度和决心打动了他,让他觉得西行取经真的是一项重大使命,而自己就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大师达成这一心愿。
送走李昌后,玄奘回到禅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他必须尽快走,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不仅会错失这难得的机会,还会连累李昌,辜负独孤达的一番美意。
可是,真的要走,又谈何容易!一路上的困难艰险,往来于这条路上的商人们都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孤身一人,又没有向导,这种情况下偷越国境,简直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纵使前方危险重重,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收拾好行囊,玄奘径直来到方丈室,他知道这会儿住持和尚应该还没睡。
“这些日子惊扰大师了,玄奘特来告辞。”
住持惊讶地抬起头来:“法师要走?现在?”
“正是,承蒙大师照拂,玄奘没齿不忘。”
“哎呀。”住持放下经卷,站了起来,“天正黑着,法师为何走得这般匆忙啊?”
玄奘只得实话实说:“凉州都督的追牒已经发到了瓜州,玄奘若再不走,被遣送回长安不说,还会连累大师和菩提寺的道友们。”
住持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了一声:“可是,法师没有向导,怎么走呢?”
“玄奘一路往西,佛陀自会庇佑。大师保重。”
知他去意已决,住持也不便再挽留,只得将玄奘送到山门口。
看玄奘牵马出了山门,住持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追上前道:“法师啊,还是先想办法找个向导吧。”
玄奘回过头来望着他。
住持叹息一声,解释道:“想当年,玉门关外有个驿站叫‘马迷途’,那里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乱石杂草遍布其间,不知有多少商队在那里迷路,偏离了方向,连人带牲口渴死在路上。法师孤身一人,又从未到过边关,可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多谢大师提醒。”玄奘心中充满感激,深深施了一礼。
牵马行走在瓜州的街道上,玄奘的心又回复到了一向平静如水的状态。
道上的积雪早已被行人踩得硬邦邦的,麻鞋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与手中佛珠的韵律和谐一致,让人心境宁和,无嗔无痴……
瓜州不愧是“风都”,无处不在的风掠过稀疏的树木、建筑和行人,那种撞击和穿梭的声音似乎就是瓜州长年不败的音乐,从远古吹到今天,从肉体吹到灵魂。
原本以为出城要费上一番周折,谁知竟是出奇地容易!城门守将似乎根本就懒得查看这个和尚的证件,一挥手就放行了,倒让玄奘事先设计好的计划没有了实施的机会。
玄奘知道这是独孤达有意成全,心中暗暗感激,他默默地为瓜州刺史和李昌诵上一段经文,祈请菩萨保佑这两位虔诚的官员一生平安。
刺史府中,李昌跑来告诉独孤达:“刺史大人!刚刚接到城门郎的报告,玄奘法师已经出城了!”
独孤达长吁了一口气,将手中正读的书卷放了下来:“走了好啊,我也省心了。”
“那要是李都督过后问起来……”
独孤达手一摆:“就说访牒来迟,他早走了。”
从瓜州一出来,便扑向了沙砾的怀抱。
这一带道路平坦广阔,地面坚硬,天空如同一张大席,慷慨地笼罩着大地。大大小小的石子蛰伏在地面上,间或有断断续续的积雪与残冰覆盖其上,在漆黑的夜里映出微微的光亮。
极度干燥的沙土,偶尔来一阵风便会被卷起,形成直插天际的龙卷风,飘荡在灰暗的天空中。
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踽踽前行,前方是重兵把守的玉门关和茫茫戈壁,他没有向导,只能凭感觉一路向西。新买的栗色马显然太年轻了,从未走过这条道,大大的眼睛里时时露出茫然的神色,根本不能指望它来领路。
玄奘知道,眼下这段路还算好走的,至少他已经打听过该怎么走了。而出了玉门关之后,则是一大片完全陌生的广漠地带,一个完全不可测的世界。他该如何做,才能平安通过那片区域呢?
就这样边想边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渐渐亮了。
一座石砌的、有些破旧的小庙出现在玄奘面前,庙门前满是被浓霜涂白了的枯草和落叶,泛着白蒙蒙的光,几棵稀疏的小树上挂着长长的冰凌,严寒仿佛将空气都凝冻了。
踏进庙中,直接映入眼帘的是大殿上供奉的弥勒佛像。
玄奘走上前,双手合十、凝神闭目,诚心祈请,希望弥勒菩萨能够慈悲加持,赐予自己继续前行的动力。
礼拜完毕,他便在一个草编的蒲团上趺坐下来,开始诵经。
一个胡僧匆匆走了过来。
他一大早就听到诵经的声音,而且是梵语经文,这在中原的寺院里是不多见的。那淡淡的奇特韵律,有如深藏山间的万载深潭,水波不兴,却又蕴含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人忍不住为之驻足。
他推门而入,目光呆呆地看着这个客僧。
诵完一段经文,玄奘站起身来,合掌向常住行礼。
谁知那胡僧呆立片刻,竟是脸色大变,他冲上前,伏倒在玄奘面前,恭恭敬敬地顶礼,吻他的足。
这来自西域的古老礼节令玄奘很是意外,毕竟两个人都是僧人,玄奘不明白这胡僧为何要对自己行这般大礼,急忙后退一步,跪下还礼。
胡僧直起身来,连说带比画道:“法师不是一般人,我刚刚睡觉做了一个梦!”
玄奘有些奇怪——梦?这跟我有关系吗?
“我梦见一个容貌庄严的汉僧来到这座庙里。”那胡僧的汉语显然不是太好,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然后,他坐在一朵白色的莲花上翩然西去,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汇聚在他的周围,那景象真是说不出的庄严绚丽……那个汉僧长得跟法师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玄奘淡淡一笑:“梦为虚幻,大师又何必当真?”
“可是,那个梦感觉真实极了!”胡僧道,“令我的心中生出大欢喜。而且梦醒后,法师就真的来了。这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因缘吗?”
是挺不可思议的,而且,这算是一种预兆吗?
玄奘的心中涌起一阵欣慰,但他还是决定将话题岔开:“还未请教大师尊号?”
“老僧达摩。”
“达摩”是梵文音译,汉译是“法”的意思,很多胡僧的法号中都有这个字眼,那个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将身影刻入石壁、将禅宗带入中原的胡僧就叫“菩提达摩”,意译为“觉法”或“悟法”。
眼前的达摩目光迷离,显然还沉浸在自己殊胜的梦里:“我梦见法师乘着莲花向西飞去,他的身周全是金色的光芒,这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尊贵和威严,就像一尊佛一样!法师也是要往西去的吗?”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反问道:“大师看我像是会飞的样子吗?”
“法师不能这样想。”达摩见玄奘并没有什么高兴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望着这个年轻的汉僧,徐徐说道,“神谕总是有他的道理。”
听了这话,玄奘不觉心里一动,眼前的胡僧在他心中变得不一般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达摩还有事,便起身离去,临走前他对玄奘说道:“这里是塔尔寺,就老僧一个人住在这儿,法师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老僧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法师的。”[4]
玄奘道了谢,看着胡僧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想着他说的那个奇怪的梦,以及那句“神谕总有他的道理”的话。
“也许,是个吉兆吧。”他轻声自语道。
天已渐亮,玄奘仍在大殿中合目调息。在佛家特有的禅定中,心底瞬间平静如水。
又有一个胡人走了进来,在佛像前点上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临走前,他回了一下头,注意到端坐一边的玄奘。
玄奘依然静坐不动。这里是寺院,有人前来烧香拜佛,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胡人从玄奘身前绕到旁边,又绕到身后,他盯着这个汉僧看了又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绕了两圈,这才走到玄奘面前,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玄奘睁开眼睛,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胡人。
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灰色的眼珠、褐色的胡须,穿一件破旧的驼毛毡衣,上面满是亮晶晶的油渍。
玄奘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胡人还在看着玄奘,浑浊的目光中带着惊奇,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却始终是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于是玄奘先开了口:“阿弥陀佛。”
胡人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出声:“玄奘大师?”
玄奘并未答言,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胡人放松下来,在他面前盘坐下来,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你就是玄奘大师!我在秦州听你讲过经的。还记得那个在台下给你捣乱的人吗?那就是我啊!”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有些眼熟呢。
他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体格健壮的年轻胡人,试探地问道:“石槃陀?”
“对,对!”胡人高兴地说道,“法师记性真好,我就是石槃陀!”
玄奘笑了笑:“其实檀越也算不得捣乱,有时候佛理正需要在思辨中发扬光大。”
“是啊是啊!”石槃陀连连点头,“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赞叹法师,太风光了!我都不敢再继续捣乱了,再捣乱就该有人打我了。”
这胡人倒是喜欢说大实话。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身来,“檀越怎么也到了瓜州?”
“我家就住在瓜州。”石槃陀也跟着起来,兴奋地说道,“当时是去秦州做一桩毛毡买卖,正巧碰上法师讲经。”
玄奘点点头:“原来如此。”
石槃陀看着玄奘,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师,您收我做徒弟吧!”
这一举动倒让玄奘感到意外:“你想皈依佛门?”
“我想皈依法师。”石槃陀仰起脸道,“我在秦州听经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要我皈依。那时我就想,就算要皈依,也得找个像玄奘大师这样佛法精深的师父才好。”
玄奘摇摇头:“你要做我弟子,便须皈依三宝,一切僧宝皆需敬重,不可妄起分别之心。”
“是,师父。”石槃陀赶紧答应,叩首道,“弟子不敢起分别心。佛说普度众生,师父就慈悲收我为徒吧。”
玄奘忙伸手相搀:“檀越快快请起。佛门广开,度天下有缘之人。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你若诚心向佛,我当为你授三皈五戒。”
“太好了!”石槃陀高兴极了,“弟子一定诚心向佛,佛度众生嘛。”
玄奘道:“佛度众生,实为众生自度。贫僧可以收你为徒,但能不能觉悟,还要看你自己。”
破旧的寺院,昏暗的大殿。
玄奘在殿中香炉内插了三炷线香,合十三拜后,便回过头来,向跪在蒲团上的石槃陀讲授三皈依——
“皈是回头,从妄想、分别、起心、动念、执著里回头;依是依靠,不分别、不执著、不起心、不动念。石槃陀,你千万要记住,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位法师,而是皈依一切僧宝。如果你只是起心皈依我,那还不如不来皈依。所以,我们皈依三宝,既不是皈依某一个人,也不是皈依某一座寺院。”
“弟子知道了。可是师父,什么是‘三宝’啊?”石槃陀抬着头问。
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几乎不懂佛法的人居然想要皈依,不能不说他是有着宿世善根的。
于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宝是可贵可尊的意思,三宝指的是佛、法、僧;三皈便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佛、法、僧……”石槃陀喃喃地念叨着。
玄奘道:“我们皈依佛,就是皈依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我们皈依法,就是皈依诸佛菩萨所说的一切经论,并将其作为我们修学的依靠;我们皈依僧,就是皈依虚空法界一切诸佛刹土里面的僧团。你需记住,皈依僧者,一切僧皆为我师。不论贤愚,皆当尊礼为师,自称弟子,万不可贡高我慢,更不可妄自分别谁贤谁愚,只有这样的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5]
“弟子明白了。”石槃陀恭恭敬敬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世尊告诉我们,你若真心皈依,必定得到一切诸佛护念,龙天善神的保佑。所以佛在经中说,真正受三皈者,必定有三十六位护法天神日夜保护你。”
“真的?!”石槃陀大喜过望,“弟子一定真心皈依!”
说罢,“咚”的一声磕下头去。
玄奘看着他,知他内心还不是太清净,也情知有些事情是万万急不得的,于是继续讲下去——
“皈依佛,可令众生觉而不迷;皈依法,可令众生正而不邪;皈依僧,可令众生净而不染。此之为自性三宝。”
“是这样啊。”石槃陀瞪着眼睛,显然对于玄奘所说佛家用语的汉语名目,似懂非懂。
看看天色不早,玄奘便叫他到佛前先行忏悔,然后再行皈依礼。
“为什么要行忏悔啊?”石槃陀跪在佛像前,头扭向身后,问。
玄奘反问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吗?”
石槃陀道:“做是做过的,只是……”
“那就须先忏悔。”
“那个,师父,我嘴里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忏悔,这样行不行啊?”这石槃陀毛病还挺多。
“可以。”玄奘简捷地回答。
石槃陀对着佛像顶礼三拜后,又默默地做了忏悔,接着便又回转身来看着师父。
玄奘说:“现在,为师教你念皈依词,你跟着我说,每句要说三遍。”
石槃陀点点头,于是跟着玄奘念道:“弟子石槃陀,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尽形寿皈依法,离欲尊;尽形寿皈依僧,众中尊……”
石槃陀跟着玄奘一句句地念,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规规矩矩,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愿大德忆持,慈悲护念,弟子石槃陀为优婆塞,自今而后乃至命终,护法护生……”[6]
接下来,便是授五戒了。
玄奘将手从石槃陀顶上收回,坐回蒲团上为他讲解:“居士五戒乃是佛门中的根本大戒。无论是比丘、沙弥还是居士都必须奉行。它们是杀、盗、淫、妄、酒。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可是师父。”石槃陀突然问道,“我又不当和尚,为什么非要有戒律啊?”
玄奘道:“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圣者之心?”石槃陀被这个神圣的说法打动了。
“每个人都有圣者之心。”玄奘道,“不仅佛这么说,儒家的大哲孟子也这么说。他说‘人皆可为尧舜’,可又说‘人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说,人与禽兽其实相差也不太大。”
“什么叫相差不大?有的人比禽兽还不如呢!”石槃陀叫道。
“所以说,人有圣者心,又有禽兽心。”玄奘道,“若是发菩提心,就能成贤成圣,甚至成佛;若是纵容不善,则会退堕沦落,甚至成魔。这世间有人贪婪,有人嫉妒,有人吝啬,有人慈悲,就是如此。”
石槃陀点头道:“这我知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嘛。”
玄奘道:“所以,有时候外在的因果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会有外在的结果,还会在内心留下一颗种子,如同愉快的记忆使人欢欣、痛苦的记忆使人悲伤一样,就算这些经历已成过去,种子却依然存在。”
石槃陀睁大眼睛看着师父,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晕了。
于是玄奘直接进入正题:“学佛,关键是心念的转化,戒律便是用来约束我们的身、口、意三业,让我们的自性清净无染。我们可以欺骗他人,甚至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但却逃脱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规律。”
“嗯……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不爽吧?”石槃陀不太自信地问道。
“我说过,因果并不是最重要的。”玄奘道,“重要的是,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但因为我们不是活在那个层次,所以又与佛菩萨有着天壤之别。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来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就是说,持戒修行就能成佛,这还是因果啊。”石槃陀懵懵懂懂地说道。
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他能这样理解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不再反驳,而是接着说道:“佛陀在世时曾制定了一些简单的戒,佛入灭后的第一个夏安居,弟子们在七叶窟举行了第一次经律结集,当阿难尊者诵完经藏以后,即由优波离尊者诵出律部。此后,又把以戒为内容的戒学作为佛教三学之一,三藏中便有了专门汇集律藏的部分。”
“说到底还是佛制了戒。”石槃陀嘟哝道,“要是佛不制戒,大家就都不用守戒了,是吧?”
玄奘摇了摇头,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佛陀在说了大乘经典《华严经》之后,又转而去说那些小乘经典了。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法,此言果然不虚。想来佛陀当时也是很无奈的吧?
“不守五戒就是作恶吗?”石槃陀又问。
“当然。”玄奘道,“比如佛说众生是平等的,今世因缘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种类。所以,戒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故意去伤害众生。故意伤害众生难道不是作恶吗?”
“哦,这个我知道了。”石槃陀点头道。
“另外,对佛弟子而言,只有持戒才能精进。因众生无明,常有贪欲和嗔恚之心,如果不认真持戒便可能生出种种魔障,造出新的业来。而持戒可生恭敬心,生智慧,生大慈悲心。因此,只有保持清净戒体,才能够战胜魔障,尤其是自身的魔障。”
石槃陀再次点头,但玄奘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
“你不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暂时存疑好了,日后在修证中自会领悟。现在我再问你,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那个,只守四戒,喝点酒行不行?”这石槃陀,跟他说了这么久,竟然还想着讨价还价。
“不行。”玄奘直截了当地拒绝。
“好吧,弟子能持守。”石槃陀很勉强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记住,持戒的原则就是不给身边的人带来烦恼。无嗔即是戒,菩提心即是戒,慈悲心即是戒。”
“无嗔啊?”石槃陀犹豫着说,“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了我,难道我也不生气吗?”
“有谁欺负你啦?”玄奘问。
“别提了!”石槃陀立即改跪为坐,将双腿盘了起来,“不瞒师父说,那个小子,当年做马贼的时候贪生怕死,成天躲在后头当乌龟。当初我们那帮兄弟,可没谁拿正眼搭理过他!现在可好,他翅膀硬了,居然伙同一帮狼崽子抢我的马!”
“你做过马贼?”玄奘盯着他的眼睛问。
“嘿嘿。”石槃陀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的时候是做过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已经有很多年不干了。以前那些,我刚才都已经在佛前做了忏悔了!”
“这就是了。”玄奘淡淡地说道,“你去抢别人,如今又有人来抢你,这便落了因果。”
“那咋没人去抢那个狼崽子?”
“每个人的因缘不同,有朝一日他自然也会受到果报。”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得见,我希望他就在我眼前受报!”石槃陀恨声道。
玄奘叹了口气:“以恨解恨,只能使这个世界怨声载道;而以恩化恨,以德报怨,才能使这个世界得以宁静。”
“师父,难道你从来都不会记恨吗?”石槃陀忍不住问道。
“我需要记恨什么呢?”玄奘反问道。
“比如,如果有人打你、骂你,骗你,或者抢你的东西……”
玄奘淡然一笑道:“这好像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以后或许会有,真要是那样,那也是因果现前,有什么好记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