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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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佾第三(1)

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

原文

《八佾(yì)篇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华杉详解

“季氏”,是鲁国大夫季孙氏,鲁国三家权臣之一。三家,是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都是鲁桓公的后人,也称为“三桓”,分别是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庆父、叔牙、季友的后裔。

“八佾舞于庭”,在家庙的祭祀中,使用八佾的舞蹈。“八佾”,是祭天子的礼制。“佾”,是舞列,每佾八人。祭礼,天子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诸侯六佾,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

也有人说,每佾的人数,就是其佾数,都是方阵。如此则八佾是六十四人,六佾是三十六人,四佾是十六人,二佾是四人。这个没法知道具体哪个对了。季氏是大夫,但他却用天子的八佾舞蹈来祭祖,这是越制。

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当初周成王以周公有大功劳,地位特殊,特许鲁国用天子礼乐来祭周公之庙。但这仅限于周公。鲁国后世群公都因循僭用,已经是失礼。至于季氏,他已经连诸侯都不是,而是大夫之家,他也用八佾之礼,这是太过分了!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如果这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不过朱熹不是这么解的。朱熹提供了两解。第一解是:“如果这他都忍心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第二解才是现今流行的意思。

按孔子当时的情况,如果他认为不能再容忍季氏,那就是坚决要对季氏采取行动了。而他并没有决心,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计划拿季氏怎么样。所以合理的解释是:“他这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而季氏能忍于僭越天子之礼,他就没什么不忍之事,弑父弑君他都干得出来。鲁国就因此而内乱了。

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

原文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华杉详解

“三家者,以《雍》彻。”“彻”,同“撤”,在祭祖结束之时撤出祭品。“三家”,指鲁国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桓公的庙设在季孙氏家,祭祖时,三家一起祭祀。在祭祖完毕撤出祭品的时候,就一起唱诵《雍》这首诗。这是天子的礼仪。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孔子说,《雍》里面有一句:“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相”,是助祭的傧相。傧相是谁呢,“辟公”,是诸侯,比如鲁桓公、秦穆公,这就是公。“天子穆穆”,穆穆,是美而敬的仪容。这句歌词意思是:天子仪容庄严肃穆,诸侯们陪着助祭。

那么,这样一句歌,是在三家的家庙里能唱的吗?天子在哪儿?诸侯是谁?三家的地位,只是大夫,比诸侯还低一等,他们竟然用天子的礼仪。

张居正注解说,“人臣而敢僭用君上之礼,则妄心一生,何所不至。攘夺之祸,必由此起。”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祸事就要起了。

孔子论礼乐之道

原文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华杉详解

人如果不仁,没有仁爱之心,那人心都亡了,礼有什么意义?乐又有什么意义?

仁,是发自内心的爱,是心中的一份真情厚意。这真情厚意,敬之以仪式文辞,就是礼;和之以音乐舞蹈,就是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仪之邦,必有敬意;和谐社会,必有舞乐。

我爱一个人,或爱一个国家,便自然以礼节仪式来致敬,唱出心中的歌来抒发。如果心中并没有爱,嘴上唱得再好听,又如之何?

此时正是年底,大家都刚开完公司年会。年会必有礼乐,礼乐的背后,必有敬意,有爱心,有仁义。公司是否仁义,同事们是否相互亲爱,就都在礼乐之中了。你心里要真装着别人,否则礼节、舞乐都是虚伪,没有意义。

如果心中没有感情,礼仪就是虚文缛节

原文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华杉详解

林放,鲁国人,他看见世人行礼,繁文缛节太盛,觉得礼的本原,未必如此。所以就问孔子:“礼的本质是什么呢?”

“大哉问!”孔子赞叹说,你这个问题意义重大啊!看来是正问到了孔子想说的。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是熟练的意思。依礼节而言,与其奢侈繁复,不如节俭朴素。就葬礼而言,与其程序熟练,不如哀痛惨怛。

饮食之礼,最初只是有碗盛饭喝酒就是了,这是本质。后来设置种种食具酒器规制,制定揖让周旋之礼,这是礼仪。但请客吃饭,搞得礼文太盛、规矩太多,最后饭不仅没吃好,甚至没吃饱,还吃得很累,那礼的本质都不见了,不如简单一点。

居丧之礼,最初只是伤痛哭泣、思慕悲哀而已,这是本质。后来制定捶胸顿足的程序、披麻戴孝的规矩,这是礼,是仪式。但如果搞得程序熟练完美,心中却没有哀痛思慕,那还不如没什么仪式,只是痛哭,那虽然不合于礼,却有真情实意。

这和上文是说一个事,“人而不仁,如礼何?”如果心中没有感情,就都是虚文缛节,本质不存,形式有何意义?

孔子此言,是针对当时鲁国的风气。大家拼命追求繁复的礼仪,追求盛大的排场,却忘了初心,忘了本质。而我们今天则相反,几十年没讲过礼了,礼仪不是太繁复,而是都没了。人人都比较粗鲁,少数出类拔萃还有点礼仪的,也还有些粗糙。

凡事都有历史原型

原文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华杉详解

这句话公案很多,解释圣人之言,往往是各取所需。

意思是什么呢?有两种相反的意见。

一种解释是,夷狄之地,也有君长。华夏正统之地,反而无君无父啊!“亡”,通“无”。“诸夏”,就是华夏。“诸夏之亡也”,就是华夏没有君父。

就孔子当时而言,夷狄,是指楚国、吴国、越国这些地方,国君有权威,政治有秩序。而当时的鲁国,作为周公的封国,在周朝所有诸侯中是正统排名第一,地位尊崇,却三家权臣当国,国君弱势,政治秩序混乱。所以孔子感叹,我天朝上国,还不如夷狄国家呢!

联系上下文,都是批评孟孙、叔孙、季孙三家。所以我也认为这是孔子原意。朱熹也持此解。程颐解释说:“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焞(tūn)注解说:“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

张居正讲解说,中国之所以比夷狄文明程度高,就是因为名分定而上下不乱。如今夷狄之国,在上的统领其下,在下的顺从其上,尚且有个君长。而我中华之国,反而君弱臣强,以诸侯胁迫天子者有之,以陪臣专国政者有之,季氏以大夫僭用八佾,三家僭歌《雍》诗,这乌烟瘴气,还不如夷狄之国呢!

从程颐、朱熹到张居正,看来解释并无疑义。但也有第二种解释:

夷狄之国,即便有君,也不如华夏无君!

因为夷狄即便有君长,也没有中华的文化礼义。中国哪怕没君长,但文化礼义仍然有优越性。这就是华夷之辨、夷夏之防的总话头,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天朝上国优越。

这种说法什么时候有呢?在五胡乱华十六国,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学者不愿意接受少数民族皇帝的情况下,就主此说。

到了清朝,这句话成了一个大问题,华夏无君,夷狄有君,夷狄的君还把大中华全统治了。汉族文人曾静、张熙受到吕留良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不满外来满洲人的统治,于雍正六年(1728)试图游说当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岳钟琪假装同意,骗出口供,反过来逮捕二人,送返燕京。

吕留良是清初著名的学者,他极力申明华夷之辨,认为“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此乃域中第一义”。

雍正对此案给予了最高度的重视,亲自审理了曾静案,后来赦免了曾静,让他写检讨,巡回演讲,现身说法,宣传清朝统治的正统性,还搞了一本宣传材料《大义觉迷录》,驳斥华夷之辨,其中说道: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圣人之在诸夏,犹谓夷狄为有君,况为我朝之人,亲被教泽,食德服畴,而可为无父无君之论乎?”

孔子都说夷狄有君,你们亲受君恩,还做无君无父之论吗?!

这是雍正版的解说。

豪气让人快乐,也给人招祸

原文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华杉详解

季氏旅于泰山。“旅”,是祭告。季孙氏去祭泰山。

祭泰山,这是不得了的事。按规矩,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境内山川。只有鲁国国君才有祭泰山的资格,季氏是大夫,他去祭泰山,这就是僭越。泰山地位特殊,后世皇上如果没有特别巨大的安邦定国的盖世大功勋,都不敢去祭。所以季氏不仅僭越鲁君,甚至僭越周天子。

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救”,挽救,劝阻。孔子就问冉有:你不能劝阻他吗?冉有,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季氏的家臣。

冉有说,他主意已定,我劝不了。

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孔子说,天哪!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

上文,林放问礼之本。再上文,说过不是你的鬼,你不要拜。泰山是五岳之尊,你若是信泰山之神,必知他聪明正直。你不该来祭泰山,这道理林放都明白,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他能享用你的祭礼吗?他能护佑你吗?

季氏去祭泰山,不是表达敬意,也不是尽自己职责,而是希图自己不该有的权势和护佑,神不享非礼,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只是招祸罢了。

季氏豪气冲天,想僭越鲁君,僭越周天子。跟着他祭泰山的,他的家臣也被他激发,想僭越他,所以后来有了阳虎之乱,家臣阳虎夺了季氏执政之权。孔子说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就应验了,祸起萧墙。

人人都有僭越冲动,比如把镇政府大楼修成天安门,那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泰坦尼克号》导演拿了金奖,他在领奖台上喊出了电影里男主角的台词:“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那种感觉特别过瘾!

过这种干瘾,你若是个小老百姓,或是歌星球星导演这样的手艺人,那都无所谓。你若是一个领导者,承担着组织管理一个团队的责任,就要特别小心在意,不可任性。你若是有了大功绩、大实力、大影响,就更要如履薄冰,否则,造成别人情绪报复,十年不晚,自己还不知道。

君子之争,比如射箭

原文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华杉详解

孔子说,君子不跟人争,如果说一定有竞争,无非是射箭比赛吧。相互作揖谦让,而后登场射箭比武。赛毕下来,再一起饮酒。这样的竞争,也是君子风范。

射箭可以说是儒家的第一运动,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是礼节,“乐”是音乐,“御”是驾马车,“书”是读书识字书写,“数”是数学。其中唯一的体育运动,就是射箭。奥运射箭比赛金牌榜,多年由韩国选手垄断,就是因为这是儒家的传统体育强项,倒不是因为这是朝鲜族的民族运动。

古代射礼有四种,一是大射,天子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射箭运动会;二是宾射,贵族相互之间,朝见聘会之时,以射箭会友;三是燕射,贵族于平常娱乐之时行之;四是乡射,行于平民社会,以习射艺。所以射箭是全民运动。

孔子这里说的射箭,应该是指大射。那是有庄重讲究的礼仪。张居正讲解说,有德行的君子,他心平气和,与人恭敬谦逊,不跟人争竞。你要找他什么时候跟人争,无非是射箭比赛的时候吧!射箭比赛,比谁射中的多,这就是争竞。但射之前,先三揖三让,然后登场。射毕之后,走下场来,胜家向输家作揖,承让!输家当然也向胜家作揖,佩服!揖让而升下,就是上场下场都要先揖让。

“而饮”,然后再一起喝酒。相对站着,一起喝酒,或者是输家要喝罚酒。

所以射箭之争,有胜负的较量,但是自始至终,雍容揖逊,乃君子之争也。

射箭的哲学不止于此,孟子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是自己立得稳、站得正、瞄得准、用力足,发出去,自然能中。如果自己没射中,不能去怪别人怎么射中了,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句话,就是我们社会竞争的本质,一切都在于你自己,和所谓“竞争者”没什么关系。但是,很多大人物往往也认识不到这一点。芬兰总理斯图布多次抨击苹果毁了芬兰两大支柱产业,iPhone毁了诺基亚,iPad毁了造纸业。这就是不懂“射箭竞争论”。商业竞争,是各自用箭去射消费者的心,你没射中,不能怪别人射中了。那射中的人,因为他眼睛盯着消费者,盯着箭靶,眼里没有竞争者。他天下无敌,不是打败了所有敌人,而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敌人,只有顾客。

自己射箭射不中,老是怪别人射中,是人的通病,所以诺基亚、三星、小米,人人都说过要打败苹果的话,其实跟苹果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人性的弱点:不关注谁给他饭碗,老盯着谁抢他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