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独白的爱情(马洛伊·山多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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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爱(4)

这点我们不必争论。我很清楚我所了解的东西。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什么代价?……我的生活,亲爱的,我的整个生活。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坐在这个红色的沙龙里,我的丈夫给另外一个女人打包橘皮蜜饯。这也不让我多么惊讶,他现在能把橘皮蜜饯打包带回家。那个女人在所有事情上都有这种庸俗的大众化品位。

你问谁的品位?……当然是另一个女人的。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后来跟他结婚的那个。你不知道吗?他又结婚了……我以为这个消息会传到你那里,传到美国,传到波士顿。你看,人是多么幼稚,把个人的事件和真相当成世界大事。当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离异,我丈夫再婚,确实在世界上也正发生着很多大事,国家四分五裂,人们一直在酝酿战争,直到有一天战争真的爆发了……这不让人惊讶,连拉扎尔也说,当人类长时间以极大的意愿、耐力、远见和谨慎准备一件事情——比如战争——终有一天它会发生。但是如果在那几个月里,在报纸头条,以我的战争、我的争吵、我的失败、我的局部性胜利当作新闻,用大号字母发表,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基本上前线就是我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但这是另一个故事。孩子出生时,我们离这一切还都很远。

也许我可以说,在孩子还活着的那两年里,我丈夫跟我,跟世界缔结了和平条约。但这不是真正的和平,而是和平准备、停火间歇,他在等待和观望。他努力理顺他内心千丝万缕的头绪。因为这个人有一颗纯洁的心灵。我和你说过,他不仅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位绅士。当然不是那种在赌场因付不起赌债而与人决斗或者举枪自杀的那种意义上的绅士,而且他连纸牌都不玩。有一次他说,绅士是不应该打牌的,因为他只有权得到他工作换来的钱财。在这种意义上他是个绅士。他对弱势阶层彬彬有礼、耐心可嘉,面对同阶层的人时严肃、守矩而注意保持自己阶层的身份。他不了解除此之外的其他阶层,所以不能承认其他高于他自己的社会和世界的那些阶层。只有艺术家赢得了他的尊敬,他说,艺术家是上帝的孩子,他们选择了世界上最艰难的角色。他不承认任何人高于他。

因为他是一位绅士,所以当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努力消除自己心灵上那可怕的疏离感,正是这种疏离感使我饱受折磨。他以令人感动的方式努力亲近我和孩子。就像老虎决定从明天开始做格森食疗[3],并且报名参加救世军。哦,生活真是艰难,做人真难……

但是我们这样一起生活了两年,不是太好,也不很幸福,只是过得平静而已。他以惊人的力量熬过了那两年。让一个人违背自己本性地活着需要超越人类的力量。他咬紧牙关尽其所能地幸福。在某种僵硬的痉挛中想要解放,想要变得轻松、无忧和亲热。可怜的人!……如果我能在感情方面给予他自由,把所有的渴求,对爱的需求全部转移到孩子身上,也许他能少受些苦。但是在那段时间里,在我内心发生了某些我当时并不理解的事情。我只是通过我丈夫来爱我的孩子。也许,上帝为此而惩罚我。你为什么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不相信我?……或者你感到惊讶?……是的,亲爱的,我的故事并不让人感到亲切有趣。我为孩子而欢欣,只为他而活,只有在那两年里我感觉到了人生的目标和意义……但是我是因为他才爱孩子,我是为了他而爱孩子,你明白吗?我用孩子把我的丈夫拴住,从内心完完全全地拴住。也许说出来让人觉得可怕、卑鄙,但是我现在知道,孩子,我为之永远哭泣的孩子,只是一个工具,只是一个我强索我丈夫的爱的借口。假如要我在告解室忏悔这些直到黄昏,我真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但是即使不用言语他也知道,私下里我也知道,从内心完全知道,之所以没有可以表达的正确言语,那是因为还没找到某种话语来形容我人生的不寻常现象……正确的话语姗姗来迟,为等待这些话语的成熟我们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些话语在那时只有拉扎尔一个人拥有。某一天他转交给了我,伴随着附加动作,就像一个人校正了机械装置,打开了一个秘密抽屉一样。但是那时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周遭的一切从外部看井然有序。早上保姆把孩子抱到早餐桌旁,孩子穿着浅蓝色和玫瑰色衣服。我丈夫跟我和孩子说话,然后坐进他的汽车去工厂上班。晚上我们在城里吃饭,我们要招待客人,他们来祝贺我们拥有的幸福、我们的华美宅邸,年轻的母亲,可爱的小孩,无忧无虑的气氛。离开时他们想的是什么呢?……我想我是知道的。只有蠢货才妒忌我们。当聪明人和敏感者跨出我们家的大门时,他们心里会想:“终于又能一个人了!”我们拥有豪华的厨房,他们喝着稀有的外国葡萄酒,谨慎地交谈。只是所有这一切缺少了什么,客人们关心什么时候离开。我婆婆也带着那么克制的惊恐赶到,带着格外的匆忙离开。我们察觉到了这一切,但是并没有充分理解,我丈夫也许理解,是的……但那时无法做其他的事情,我们咬紧牙关,被迫幸福。

我在内心深处不让他自由,一刻都不行。我用孩子把他拴在我的身边,用我的爱情需求悄无声息地敲诈他。人和人之间是否存在这种强迫的力量?……是的,只有以这种形式才存在。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孩子的,之所以这样,因为我知道只要孩子在他就在,并且只属于我。上帝没有宽恕这种行为。人不能怀着企图去爱。不能用使人扭曲、癫狂的方式去爱。你说,只有这样才可能爱吗?……至少我过去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的。

我们生活在孩子的生活之上,我们互相搏斗。面带微笑,礼貌,满怀热情,无声地战斗。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累了,就好像我的手脚麻木一样。因为这些年我也以惊人的力量在忍受,不只是他。

我累极了,就像要生病一样。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初秋时节。和煦、甜丝丝的秋天。孩子已经两岁多了,开始变得有趣,变成那么可爱、迷人的一个个体,一个人……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花园里。孩子已经睡了。我的丈夫说:“你想去梅拉诺[4]待六个星期吗?”

两年前我请求他在夏末秋初时带我去梅拉诺。我很迷信,我对那些骗人的偏方也颇感兴趣,相信葡萄疗法。那时他没和我去,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避开了这个请求。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旅行,因为他害怕旅行过程中过于亲密,害怕那些四目相对彼此陌生的感觉,害怕在宾馆房间里完全为彼此而活。在家里,我们有住房、工作、朋友圈和我们生活的节奏,但现在他给予他能够给予的。

我们前往梅拉诺。我的婆婆这段时间——按照通常的习惯——搬到我们家里来照看小孩。

这是一次特别的旅行。包含了蜜月、告别、相知、折磨等所有的一切,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他努力在我面前敞开心扉。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亲爱的,跟这个人共同生活一点也不无聊。我饱受折磨,几乎要死去,有时几乎被毁灭,有时又感觉到和他在一起我再次获得生命,但是没有一刻我是无聊的。这些我只是随便说说,于是终于有一天,我们去了梅拉诺。

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一个充满生机、浓郁、优美的世界。我们是开车去的。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实。空气中充满了水果的清香和花香,就像身处一个百花开始凋谢的花园里。这些富有的、无忧的游客们,就像一群横冲直撞、大腹便便的马蜂一样,在这温暖的丰沛光线里嘟嘟囔囔、飘来荡去、喃喃私语。美国人在充满着发酵葡萄汁味道的阳光下晒太阳,法国妇女像只蜻蜓,还有谨慎小心的英国人。那时世界还没被间隔,所有的一切,整个欧洲,人们的生活眨眼之间就会沐浴在阳光下。但是所有的一切有一种行将失控发疯的急躁,所以充满了及时行乐的味道。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我们住在最好的宾馆里,去看比赛,听音乐。我们的两个房间相通,面向群山。

这六个星期的本质内容是什么?是那种期待吗?……希望?……我们周遭一片寂静。我的丈夫带了很多书,他有着完美的文学鉴赏力,他能区别声音的真伪,就像拉扎尔能做到的那样,或者就像一位伟大的音乐家。黄昏时分,我们坐在阳台上,我给他朗读法国诗歌,英国小说,沉重严肃的德国散文,歌德的作品和已出版的霍普特曼的戏剧《弗洛里安·盖尔》的几场戏,他特别喜欢这部戏剧。自从有一次他在柏林剧院欣赏了那部戏剧之后,总是念念不忘。另外他也喜欢《丹东之死》[5],喜欢《哈姆雷特》和《理查德三世》。奥兰尼·亚诺什[6]的组诗《秋水仙》我也要朗读给他听。然后我们打扮整齐,去一家大饭店吃饭,畅饮甜腻的意大利葡萄酒,品尝螃蟹。

我们过得就像那些新贵,似乎要把生命中错过的所有东西一次性加以补偿和品味。他们听着贝多芬,一边啃着腌鸡,一边啜着法国香槟,同时我们也感觉到似乎要向什么东西告别一样。在战前的最后几年,一切都在一种不知不觉的告别气氛中流逝了,我丈夫这样跟我说,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我没有和欧洲告别——我们是女人,生活在彼此之间,我们内心承认,这些抽象的概念与我们没有真正的关系——这是一种感觉,从这种感觉中,从内心深处我没有力量抽身而出。有时我被这种无能为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宾馆房间的阳台上。桌子上玻璃托盘里摆放着葡萄和大大的黄苹果,那时是梅拉诺苹果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苹果香味,就像某处一个巨大的装有糖煮水果的广口瓶忘记扣上盖子,敞开着一直散发着香气。宾馆底层正在上演法国沙龙乐队演出的古典意大利歌剧。我的丈夫让人送来葡萄酒,葡萄酒叫“基督眼泪”[7],深棕色的,盛在水晶酒杯里,摆在桌子上。所有这一切,包括音乐里,都有着某种甜甜的,熟透了的意味,有一点令人倒胃。我的丈夫意识到了这点,他说:“我们明天回家吧。”

“好的,”我说,“我们动身吧。”

他突然用那种孤独、低沉的嗓音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像陌生、原始的乐器在演奏:“你说,伊伦卡,我们应该怎么办,在这之后?”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们的生活。那个夜晚星辰密布,我仰望星空,秋日的意大利星空,感到不寒而栗。我意识到,那个时刻终于来临了,所有的努力已失去意义,应该说出真相。我的手脚冰凉,手心却因激动而冒汗。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放弃你。我不能想象我的生命中没有你。”

“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平静地说,“我甚至不奢望你能做到。也许时候未到,或许永远都不是时候,但是在我们的共同生活中,在这段旅行中,在我们的人生中确实存在某些卑微的、丢脸的事情。为什么我们没有勇气说出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终于说出来了,我闭上眼睛,感到眩晕,就这样闭着眼睛听着。我只说:“那么你说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沉默许久,思索着。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香烟。在这段时间他吸的是味道浓烈的英国烟,掺杂着鸦片,那烟雾让我有点头晕,但那是属于他的味道,就像他的内衣柜子里的香草味道一样,他的衣服、内衣要用这种苦涩的英国香草味道熏染,这样他才喜欢。一个人是由多少不同的细节组成!最后他说:“我真的不需要别人爱我。”

“不可能,”我牙齿打战地说,“你是个凡人,你一定有爱的需求。”

“是的,这就是女人不想相信的事情,她们不能明白,也不会理解。”他说,就像对着天上的星星讲述一样,“有一类男人,他们不需要爱,没有爱他们也过得很好。”

他平淡而毫无感情地说着,语气疏离、态度自然。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就像一直以来一样,所有的事情说的都是真话。或者至少他相信他说的是事实。我开始妥协:“你无法完全了解你自己。也许因为你没有勇气来承担感情。感情是需要人更加简单、更加谦卑的。”我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他丢掉香烟,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你看到过他有多高吗?——比我要高一头,但是那一刻他完全凌驾于我之上。他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悲伤中似乎显得更高大,在异国的夜空下,我多么希望解开横亘在他内心深处那个忧伤、陌生的秘密。他抱着双臂说道:“什么是女人生命的意义?是一种感觉,女人可以为之完完全全地奉献自己。这点我很清楚,但是我只能跟随自己的理智生活。我不能为一份感情而放弃自己。”

“那么孩子呢?”那时我几乎以攻击性的声音问道。

“正是这个问题,”他的声音活跃起来,带着不安的颤抖,“为了孩子我愿意忍受一切。我爱孩子。我是因为孩子才爱你的。”

“而我……”我开始说,但是中途沉默了。

我没有勇气说出,我因为他才爱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