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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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合院(4)

几年后,他被放回来,就再也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眼神空空洞洞,不断地走路。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从这个三合院的角落,走到最远的村子口。累了就在树下休息一会儿,渴了找水井喝一口水。没人知道他最后会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会回头。但第二天早上,在同样的街道上,人们还是会看到他的身影。

“可怜啊,一个读书的孩子,怎么就读成了这样?”祖母这样感叹着,却又忍不住叮咛道:“读书归读书,千万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妈妈听了祖母的话,接着说:“以前我们南屯邻居,有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很聪明,很会读书,读到了师范学校。‘二二八’以后,她去参加读书会,和几个南屯的学生一起被抓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妈妈说:“总之读书要很小心,读了不好的书,会坐牢,会被枪杀的哟。”

一九五〇到一九六〇年代,空竹丸仔是吾乡悲伤的风景,也是老一辈在告诫孩子应该好好读书的时候,总是被引用的借镜。

在那恐怖的年代,仅仅是“二二八事件”这五个字,就像一道魔咒,没有人敢说出口。即使在极近的亲人之间,也只会用一种隐密的口吻,食指轻轻压着嘴唇,形成一个禁忌的十字架。

在那政治鬼魅飘忽、死亡暗影流动的年代,我们三合院还曾经有过一段闹鬼的传说:大陆派了“匪谍”过来,平时乔装成老百姓,半夜就全身白衣,画着血脸,披着长发,手拿尖刀,装神弄鬼,躲在暗处,忽然跳出,趁人吓得半死,全身瘫软无力之际,一刀结束性命。

传言还说,全台湾已经死了很多人,尤其没有路灯、黑暗偏僻的乡下,更是杀人白衣鬼最常出没的地方。

三合院的人吓坏了,大人不敢半夜出来上公用茅厕,小孩子更怕,连白天都不敢去茅厕。因为,我们三合院只有一处共用的茅厕,且在最偏远的地方。

最恐怖的是下雨天的夜晚,没电没光,只能提着一盏煤油灯,从房内走出来,经过下雨的晒谷场,走过湿答答的鱼池边,走过阴暗庞大的草綧堆;草綧的后面,好像有什么鬼怪会跑出来似的。踩过地上的泥泞,走进茅厕。那时如果有人刚好在上厕所,你会看另一盏小煤油灯光,透过小缝隙穿过来。你要小声招呼,说我是谁,我来了。他如果是人,就会回答说,他是谁。

但如果都没人,就更恐怖了。因为,如果都没人,你的听觉会特别敏锐,你会注意每一点最微细的声息。

仿佛会听见有人在吹气,在喘息,发出嘘嘘嘘的声息。你会想,不要怕,那声音很远,应该是风吹在尤加利树叶上,叶子摩挲的声音。

仿佛会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声音不远,可透过地下的门缝,你只能一直盯着看。可是沙沙的声音,还在飘呀飘的……你一直盯着,好怕那细细的光线中间,突然现出一道阴影,那会是什么?……

每一次夜间上茅厕,我都找弟弟做伴,他站门外,两个人一直说话壮胆。有一次,我说着不知什么话,反正是无意义的随口乱说,却没有回音。我有些惊恐起来,再叫着:“阿杰,阿杰。”还是没回音。我急了,心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他被白衣鬼抓走了,我提起裤子,急忙往外冲,却见他走了回来,笑嘻嘻的,手上抓一只萤火虫说:“刚刚看到的。它飞出去,被我抓回来了。”

“哦!你去追它干什么?”我急了,大声骂。

“萤火虫有一点亮光,可以做伴啊!”

我们终究未曾碰见那身穿白衣、手持尖刀的厉鬼,那只是白色恐怖时代的谣言,让空气布满疑云,让人互相猜疑。白衣厉鬼并不存在,但政治所塑造的恐怖阴影,却一直追随着我们,变成一种恐惧的根源、永恒的禁忌,遮蔽了成长的天空。长大后,我们每每读书读到某一个问题,想到可能碰上的政治禁忌,就会自动告诉自己,不要再读那危险的书,想想空竹丸仔,想想那内心里郁积不化的血,就不敢再探索下去了。

即便如此,政治的鬼影只是虚假的幻影,真实的生活依旧生机盎然地在战后的台湾,野草般地成长起来。土地改革让农民首度拥有自己的土地,吃着自己的粮食,不必看地主的脸色,生活大获改善。加上我们三合院旁的纺织工厂开工,招募女工,经济开始好转。农村有了新活力。

9 溪流生机

一九六〇年代,天空是澄蓝的,溪流是干净的,土地是柔软的。

那时候的天空,老鹰在盘旋,画着优美的弧线。

早晨时光,老鹰会从附近的树林子里飞翔而上,迎风张翅,随风飘动,等候机会猛扑而下,攫取小鸡去吃。母鸡因此养成一种习性:只要天空的老鹰有飞翔扑击的可能,它就会咕咕叫,把小鸡召回来,一起躲在它的羽翼下。鸡妈妈的羽翼张开,抬头望天,有一点虚张声势地咕咕叫着。

我们就是那一群小鸡,躲在妈妈的羽翼下。

小时候,父亲在外面忙碌,做了许多被三合院长辈视为“胆大包天”但大部分都没有成功的“事业”。家里的农活就全部由妈妈包办。播种、插秧、除草、喷洒农药、割稻,到收成后晒稻子,甚至运到农会去交税,都是妈妈在负责。父亲只配合做必要的体力劳动,例如和其他家族成员合组割稻班、播种班,轮流完成一季的工作。

那年代,每一个早晨,都是用晶莹的露水去冰透的风景。

暑假的早晨,我最喜欢帮妈妈去菜园子浇水。露水是最舒服的甘露。那些凉透的水珠,好像无数的小精灵,滚到你的脚上,渗透你的脚趾,让湿湿的脚趾变得干净洁白,赶走整个晚上的暑热,叫醒还在沉睡的眼睛。

最辛苦的是冬日清晨,露水深重,湿了裤脚,冰冷了脚趾,却还要穿过浓浓的雾,去菜园子里,用冰冷的水浇菜。如一首歌里唱的:“露水透心肝。”从脚底一直冷透入心,让人骨髓一阵哆嗦。

每天早晨,妈妈都得把待洗的衣服用一个木桶子盛着,手挽木桶,走到溪边,在石头上坐下,再用木棒子捶打,即所谓“捣衣”。

那时代的溪边,是孩子最快乐的时光。

溪水清清流动,水草青青摇曳,水中有许多小鱼小虾小毛蟹作玩伴。

我会沿着溪流,到上游去。上游草叶茂盛,水浅处,总是有一些鱼虾、文蛤可摸。妈妈每一次看我摸到一把文蛤,就会很开心地说:“再去摸多一些,晚上煮汤给你喝。”有时也会碰上泥鳅、鳝鱼之类的,但不好抓。有一次我以为抓到一条比较不怎么滑溜的鳝鱼,手一拉起来,才知是蛇!

然而水蛇我们是不怕的。草丛水沼,总是有许多小青蛇,一般只吃青蛙蝌蚪,它特别胆小怕人,一碰上风吹草动,就赶紧游走,并不伤人。我们也偶尔抓小青蛇来玩。那蛇对青草没有戒心,只要拿长草做一个活结,慢慢往蛇头上套去,约莫到七寸处,轻轻一拉,活结套牢,蛇便无力地任你摆布了。只是这种游戏也很无聊,小青蛇不能药用也不能吃,只能玩一玩放走。不像小泥鳅,还可以抓回家养在汽水瓶子里。

有时,稻田还未长高,水田里有小浮萍,祖母便要我带上小网子,去捞浮萍,用来喂小鸭子。春天的时候,田洼里、圳沟边、小水渠里长满青草,就有许多蜗牛,在草间爬来爬去。有些蜗牛大极了,两支触角伸得长长的,像一个持着长枪的战士,你可以拿青草和它玩,也可以抓来打破切碎了,让祖母喂鸭子。

那时的溪,是属于水草和鱼的世界。

住在溪边的阿汉伯仔总会在溪流的湍急处,做一个竹排陷阱,水从其上流过,只要有鱼不小心进入,就会卡在竹排后端,你再去抓起来就好了。唯一的问题是,举凡经过的人都可以抓起来,设陷阱的阿汉伯不一定会随时等在那里,大部分是让我们这些闲闲无事的小孩子给带走了。几次台风吹垮以后,就没有人再设了。

陪妈妈去洗衣服的日子,我也曾去一些水草深处,寻找某些叔公、伯叔设下的抓毛蟹的竹篓子,那里头有时会有毛蟹,但不能抓出来,因为一旦抓出来,那就等于是偷人家的东西,所以只是偷偷拿起来看,然后高兴地说:“哇!这里有毛蟹耶。”

几十年后,当溪水不再有鱼虾,当河流充满异色的污染颜料,当河里只剩下肥得无人敢捕捉的发臭吴郭鱼(也叫罗非鱼),甚至吴郭鱼都会翻白肚子集体死亡,我们才知道,那时节的小溪生活,那四季变幻的美景,那露水沁透足底的冰凉,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印记。因为,我们已永远失去。那美丽的农村,不会再回来了。

10 流浪汉

河流是生命的源头,只要有河,就可以养人。

仿佛每一条河,都会住着依河而生的流浪汉。

这些流浪汉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向何方。

他们没有身世,也没人过问他们的身世。

我们的小溪边住着的阿汉伯,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身体结实,皮肤呈黄铜色,老皮发亮,水性特好,不只会游泳,还很会捕鱼。每次大雨后溪流发大水,他就会在溪边一棵大树旁,挂上一个渔网。这渔网用长竹为骨架,渔网大张,置入水流较缓和处,偶尔拉动起来,就会抓到许多鱼。

无论老天要发几次大水,无论老天要摧毁他的茅草屋几次,阿汉伯总是可以在水灾过后的小溪边、沙洲上,用竹子、芦苇和泥巴,重新结成简单的草庐,可以遮风避雨。再用竹片编成一张眠床,用石头垒起一个小灶,灶上放一口黑黑粗粗的老陶锅,旁边再堆着捡来的树枝和干柴,就成为一个家。

阿汉伯总在河滩地上种一点地瓜、青菜。他善钓,会制作竹篓陷阱,布置河中抓虾蟹;或者小屋边围起竹篱笆,养几只鸭鹅(不养小鸡,因鸡不会游泳),有时放它们去水里吃点小鱼虾,长大了,用来换一点米油盐,年节宰杀了拜神。

一个人,一条河,一种简单滋润的生活。

有一次大水后,我去河边看他抓鱼,大水刚过,他已经抓了一篓子的大鱼。

实在是太钦佩了,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鱼?”

他看着我,一个眼神好奇的小男生,大概觉得啰嗦,不理我。

我继续看。有一次他抓了一条大鱼,放入篓子的时候,手被刺伤,痛了一下,我帮他扶住竹篓,避免掉进水里。他终于看了我两眼说:“你回去问魅寇,就知道了。你老爸也很厉害呢!”

“魅寇”是父亲的名字“铭煌”的日文发音,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他的好强好辩,远近驰名,所以他故意这样说。

后来他拿了几条鲫鱼和溪哥(学名宽鳍鱲,别名桃花鱼),要我带回去给祖母吃。他说,这是因为祖父曾照顾他。

晚上我回家问父亲。他问明了捕鱼的地方,才说:“发大水的时候,大水把河底的石头都冲翻了,平常藏在河底深处的大鱼也被冲出来,这时候才容易抓到大鱼。他在那里是对的,因为那里是水流转弯的所在。大水直冲过去,只有绕弯的地方,水会稍微缓和下来,你想,被大水冲得头晕目眩的鱼,被冲到这里,怎么可能不停下来休息?所以这里会有比较多的鱼。”

后来我去和那个“阿汉伯”说了,他很高兴地说:“你很聪明,没有白白给你鱼吃。”

他是溪流的守望者。每一次溪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一定先知道。

东北季风来了,会从溪流的上游开始,向下游的南方吹。冬风吹过溪流上的火车铁桥,发出口哨般呜呜呜的声音。他逢人就说:“早上起风了,溪边冷飕飕,铁桥冷得吱吱叫,要穿多一点啦!”

夏天台风来了,他看到上游的山上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就警告过往的人说:“快回去,会发大水。”

这一条溪流并不长,也不是特别宽,但它细细的支流,转成为无数的小溪、小沟渠,灌溉了一大片的农田,养活了上下游的无数家族,也让许多家族吃足了淹大水的苦头。

祖母说,八七水灾的时候,大水从溪流漫溢而出,淹过了附近稻田,淹没了整个灌溉沟渠,三合院几乎全部淹没。

那时,父亲正在金门补服兵役,叔叔当时才读高中,理着光头背着我,准备弃屋向高处逃走。他说,两岁的我在他背上,看见农田整个被淹没不见,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水,惊得瞪大了眼睛,指着前方,一直喃喃念着:“啊!白白,白白……”

11 干旱大地

如果不是碰上一次大干旱,我一定不会知道古代的干旱,为什么可以变成流离战乱的根源。

河流干涸了,稻田干涸了,人性,也干涸了。

干旱是从溪水开始的。洗衣服的小溪,水位愈来愈低。妈妈平时坐着洗衣服的石头,变成离溪水太远,于是移动位置,更靠近溪水一点。

溪水愈来愈少,溪里的鱼却仿佛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