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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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舍里,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双手依然搁在膝上捏着法指,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的手终于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铜磬,握住了铜磬中那根磬杵,又犹豫了片刻,终于拿起磬杵向铜磬敲去。

清脆的铜磬声向大殿这边响亮地传来!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秉笔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工整地批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肃冷。

“一笔是应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不平,“修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门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中官,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亮出了手里那把无形的刀。

果然,精舍里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仍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大殿里,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徐阶就这些地方厉害,几句话既轻轻地化解了严世蕃的杀气,又不落痕迹地保护了高拱。而这几句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想不出适当回击的话,只好忍着气望向了严嵩。

严嵩一直就微微闭着眼睛,这时依然毫无表情。严世蕃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竟并没明里向着他,而是顺着徐阶的话说道:“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严世蕃忍着气只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替严世蕃定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精舍里的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他喜欢大殿外的争吵,也喜欢大殿外这样的沉默,阴极而阳动,沉默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立刻说道:“可以。”

“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宣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兵员要增,而连接西北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也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是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两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也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两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严世蕃立刻顶了过去:“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张居正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雷终于响了,嘉靖回到了蒲团前,却不坐下,而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大殿那边的暴雨下来。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说道:“‘姦’字怎么写?是三个‘女’字。我高拱现在还是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姦’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我们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

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没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就连吕芳,这回也不能代皇上问话说话了,将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纱幔间那条通道,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条通道。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终于,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在通道连接大殿的第二重纱幔间,嘉靖帝大袖飘飘地显身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静静地跪了下来,没有即刻山呼万岁,在等着嘉靖将后面的几句诗吟完。

嘉靖向中间的御座走去,接着吟道:“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经走到了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严嵩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

严嵩答道:“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

嘉靖又问:“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

严嵩答道:“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应天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提高了问话的声调:“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

严嵩答得仍然十分从容:“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的脸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起来,都起来,接着把架吵完。”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蕃有些怅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严嵩。

“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望向严世蕃,“要好好学着。”

“是。”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嘉靖笑道:“朕刚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朕最喜欢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作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严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气,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

“如出一辙也没有什么不好。”嘉靖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轻叹了口气:“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惋惜。他也没有私念,只是他的话有扰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没想到他就……吕芳。”

“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

嘉靖声调转冷:“东厂的人你也该管管了。查一下,腊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谁掌的刑。”

吕芳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声转轻柔:“周云逸的家里听说一大堆孩子,还有老母在,要安抚,拨点银子,从大内拿。”

吕芳立刻应道:“是。奴才下去就办。”

“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有些失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妻送回娘家。”

“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

“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

“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的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能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两木料钱就能省下来。”

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

严嵩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道:“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

“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嘉靖紧接着问:“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

张居正肃顔答道:“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

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

“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太宗文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

“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

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未和严嵩有过什么商议。

严嵩轻轻使了一枪,徐徐接道:“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严嵩立刻接道:“皇上圣明。历来就是应天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

嘉靖又问:“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

严嵩紧答:“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一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

嘉靖接着问:“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

严嵩接着答:“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

嘉靖不再问了,终于说出了下面这句应该由自己说的话:“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