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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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因为杨

五月的大平原。

五月的苏北大平原。

五月的京杭运河边的苏北大平原。

没有见过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苏北大平原,也没见过一月、二月、三月和四月的苏北大平原,只见过五月的苏北大平原,因为这是迄今为止我与这座梦一般的大平原唯一的相逢。

停泊在古码头上的现代游艇,正如长到南北的京杭运河之于横到东西的水闸。漂移在京杭运河中的重载船队,更像坚硬的堤岸之于柔软清波。教科书里说,这片有过太多沉重历史的平原,那些苦难艰涩,连带从地里渗出来的每一滴水都很苦咸。铭记于文字的那些绝望坎坷,即便逃难至千里之外,能品尝的依然只有辛辣。真的来到泗阳,梦一般的苏北大平原,猛然化作童话撞入我的胸怀,用那种对历史的浪漫深深感化于我,又将那些浪漫不再的历史铮铮地牵动每一根心弦。

苏北大平原的五月,本该牡丹红透原野,茉莉香浸天际,那红的牡丹不见消失却似消失,那香的茉莉依旧弥漫却难沁心底,只是由于一种杨的出现,珠圆玉润的圆润顿成运河畔百代玛瑙,流光溢彩的光彩迸出苏北大平原的近世琉璃。

做了群山的树便做了雄伟,做了平原的树便做了壮阔。

站在杨树博物馆旁那棵三人合抱粗的苍茫大杨树下,我想起一个关于杨的贬义词。那被爱情视为天敌,被婚姻当作杀手,能使浮生红尘一塌糊涂的“水性杨花”原来也可以是世间美德。听说过戈壁人行走千里百里,只要停下脚步,就在地上插上一枝青春之杨,为自己种下来年的一片绿。抚摸过那种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沧桑之杨,就像抚摸时时刻刻在一起,却一生一世见不得面的命运。然而,真正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相厮守的是从泗阳到苏北再到大江南北五岳东西,从平原到山地再到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平常得如同家人的惬意之杨。这样的杨比如父母,高也高得低也低得。这样的杨比如兄弟,干也干得淹也淹得。这样的杨比如爷爷奶奶,盐也盐得,碱也碱得。这样的杨比如子子孙孙,肥也肥得瘦也瘦得。这才有了行走在黄河故道,找不见旧日铺天盖地的风沙。徘徊在盐池碱窝,闻不到先前茫茫死寂的气息。一个媚眼或许成就一段情爱,一个灵感或许创造一部诗篇,一句闲话或许改变某种人生,在一切还是皆有可能面前,一种名叫杨的树已经在改变泗阳、改变苏北、改变大平原以远的山水世界。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在苏北大平原核心地带的泗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还是不毛之地。就因为二十株杨的意外出现,经过四十年的栽种与繁殖,那一株株挺拔的躯干,那一片片飘扬的绿叶,竟然覆盖了这片土地的百分之五十五。奇迹是信念的果实,信念是奇迹的种子。生长是普通的!我们是孩子时如此,我们的孩子也是如此。有雨露阳光就好,春风吹几吹,该长的长,该粗的粗。长成却是非凡的!非凡到成与不成只在一念之差。那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其他四十株杨,就这样因其他地方的一念之差成了枯枝。

因为杨,相关林海的赞美不再专属于莽莽群山。

因为杨,相关林海的注释需要添上湿地与荒滩。

因为杨,一眼望穿的辽阔里有了舒曼爱恋的林荫小道。

因为杨,一马平川的迷糊中有了寻觅奇妙的呼啸林涛。

天山戈壁胡杨千载,乌苏里江白桦无限,洞庭鄱阳天水相共芦苇,塞外漠北苍茫只见红柳。平原平原大平原,苏北苏北老苏北,因为有了杨,一切的可能都成美妙,就像童年与林鸟一同飞上林梢。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七日于T201次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