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流光里枕着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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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芦苇少年

1

我叫葱头,很显然这不是我的真名字,只不过是个外号罢了,或者准确的来讲这只是一个昵称而已。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昵称,但是令我无语的是,周围的人却都这样称呼我。至今我仍不晓得“葱头”这个外号是怎么得来的,只知道我父亲的外号叫“大葱”,所以我就跟着他,自然而然地被大家唤作“葱头”。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一直都不清楚这个外号最初是从谁的口中第一个传出来的,反正从我童年记事儿时开始,亲戚朋友,包括我已故的父亲都会这么称呼我。

我有个比我小一岁,却和我同级的表弟叫小江,而小江的妈妈就是我的姑姑,一个把本应该给她自己儿子的全部母爱和心血,却分割一大部分给了我的伟大女人。

于我而言,姑姑就是我的妈妈,而我的亲生母亲,除了家中相册里落了灰的照片外,我对她已经全无半点印象了。我还记得是在1998年的时候,父亲被淹死在太子河的洪水中后,我就被姑姑接到了她家来住,一直到我初中毕业后出去到南方打工。

在父亲去世之后的很多个晚上,我总是噩梦萦绕,每一次深夜袭来,我都会切切实实地体会到,父亲母亲坐在我的床头两侧为我擦拭着冰凉的泪滴。可是惊醒后,却发现是姑姑在氤氲的灯光下,用毛巾为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滴。

我的姑姑从未在我的面前提起过我的母亲,虽然我曾经试图多次向姑姑询问有关母亲的一些事儿,可姑姑总是转移话题,或者干脆打断我的问话。姑姑之所以在我询问关于我母亲的事情上,表现得这么怪诞,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的父亲有直接关系的。

关于我母亲的好多事,曾经在我父亲活着那会儿,都是我全家人的禁忌,谈之色变。

这不仅是我父亲一生的怆痛,也注定是我父亲一生无法偿还的情债。

2

我的童年充满了无限痛楚与荆棘,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都与太子河这条看似平静的河流有关,或许我与这条河前世似乎有着无法割断的羁绊、宿怨,以及孽缘。

太子河是我市唯一一条横过全城的河流,而我恰巧出生在这条河旁边的一个小镇上。关于这条河的历史渊源,我一无所知,但是千百年来,当地人一直唤作“太子河”,我仅仅知道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古代的太子,而取得此名。

太子河是我整个童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在太子河南岸的一片芦苇地里有我最深沉的回忆。这条河是我的母亲河,同时也是我永远憎恨的仇人。因为在1998这一年,它吞噬了我父亲的生命,还有我整个天真烂漫的童年。

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我失去笑容,并且心灵世界里五彩斑斓的光影世界,从此只有黑与白在交织粉饰。而在那以前,我是一个快乐的孩子,我没有悲伤没有愁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尽管在父亲之前,我已失去了母亲,不过母亲离世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儿,彼时我不懂亲人离世之后那种痛苦与畸零。但父亲的意外辞世,却让我突然清醒,清醒地望着波涛汹涌、云黑密布的太子河将父亲卷进河水中,直至消失,又清醒地看到,救灾小分队打捞出一具淤泥缠身的尸首。

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我不想知道,不愿意知道,或许真正的原因,仅仅是我不敢知道。

3

自1998年,我的父亲不幸落难于太子河中以后,我一度不敢直视这条河。这条河曾经承载着我孩提时代全部的欢愉与往事,我不敢面对,或许正是因为我不堪回首。而太子河呢?它却狠心地带走了我的父亲,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鄙视却又不舍的男人。

或许这是我跟太子河的牵绊,又或许父亲就是我心中无法横越而过的太子河。

我搬到了姑姑家来住,与我那同龄但却从不知这世界冷暖多变的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是幸福的,我一度莫名其妙地嫉妒他、鄙视他,甚至仇恨他。他太无知了,他太天真了,在我们整个童年,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当姑姑带着我们哥俩去公园游玩,弟弟都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有妈妈牵着他的小手,有妈妈为他买好的冰糕,还有玩累可以蜷卧着小憩的怀抱。

我那顽皮而又愚蠢的弟弟呀,他天真地以为我会与他同样快乐、同样幸福,他看不到我心里的苦,看不到我仇视的眼神中那个凶狠的魔鬼。

我感激弟弟和姑姑给我的爱,可是我讨厌,我讨厌这份爱,这份施舍!我厌倦了这个世界,如同厌倦了自己,厌倦了每天晚上放学都要从太子河北岸走到太子河南岸停下,望着这条奔流不息的太子河。

小学时我就开始厌倦学习,厌倦生命。我发现我无法生活在集体中,尤其是上体育课。还记得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们的体育课总会玩这么个无聊的游戏,丢手绢。同学们围坐成一排,然后选一个人丢手绢,手绢丢到谁的身后,谁就要唱一首歌。而那时候的我们,根本不会唱什么歌,除了国歌,大家只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我讨厌这首歌,我觉得这歌曲恶心而又乏味。

不过在一次体育课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怒了。手绢丢到了我的身后,老师和同学让我唱歌,我说我不会唱,他们就起哄叫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没唱,我吼了句“我才不唱呢”,后边跟上两句带“妈”字的脏话。我们体育老师是一个急脾气的人,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嘴,用仇视的眼神望着他,他却很生气地又扇了我一耳光。

我没有哭,只是转身很潇洒地离去,让世界上所有像个宝的孩子都去死吧。我没有妈妈,更没有爸爸,我只有一肚子的苦水不知该往哪去倒,我知道我此刻要笑着面对这个令我厌倦的世界。

噢!对了,还有那条可恶的河,那条我每天放学都会看到的太子河,很多次我都平静地坐在桥上望着夕阳打在河面上金灿灿的光辉。我突然在想,父亲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就在这一抹光辉之中。

那里应该很温暖,不但有光,或许也会有爱。

4

上初中之后的我,就彻底变了,变得不受管,变得不招人喜爱,变得要靠香烟与酒精来麻醉自己。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大人眼里可恨可气的坏孩子。我打架,逃课,甚至拜“大哥”,妄想靠一次又一次打架,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似乎在学校附近的地面上立棍,称“大哥”,才会有人知道我,有人关注我,才能让别人重视我的存在。

我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了,吸烟喝酒,打架斗殴,开始接触各种各样的坏习惯,随着每次打架胜利后给我带来的声势与名气,我在学校当上了“大哥”,并且有一群所谓的好哥们儿,天天围在我的身边陪我玩。我还有了女朋友,那些女生觉得我打架很帅,觉得我很男人,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男人给自己建立优越感,让自己不再寂寞,除了烟、酒、兄弟、打架与砍刀,还有女人。特别是看了当年最流行的电影《古惑仔》之后,我才晓得,这种女人被称为“马子”,而我要做的是让自己有更多的马子和兄弟,这样才能让我有安全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存在的人,一个不被忽视且被重视的热血少年。

从初二开始,我就很少回家,不是在哪个网吧通宵,就是在某个女孩儿的床上,或者与哥们儿在地下通道里抽烟打牌。姑姑在一开始的时候,有对我严加管教,一次我把头发染成黄色,被她看到,她狠狠打了我一顿。我不恨姑姑,我蹲在地上抱着头让姑姑打个痛快,我知道我在堕落,可是我无法改变。我走在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我知道我回不来,等待我的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一点无法改变,就像我永远都无法释怀没有父亲母亲的痛苦记忆。这条不归路,没有好结果,姑姑气得哭着对我说。

晚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改变不了了。我只有这样走下去,走到没有路的时候,那或许就是我的归路。

死对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5

没有教育好我的姑姑,心怀愧疚,很多次我都会跟踪她,发现她到我父亲母亲的墓碑前,烧纸、悼念,而后哭泣。看到这些,我很愧疚,我心里明镜,自己在干些什么。我知道我这叫不争气、不务正业。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所谓的兄弟们不会让我回去,我的面子不会让我回去,我身边同学老师漠然的表情不会让我回去。

我本想这么混下去,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还有我的价值观。

在中考前夕,学校要召开家长会,意在动员家长和学生积极配合,共同迎接中考这一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挑战。那天我的姑父去省城开会了,而姑姑只能给一个人开。弟弟在宏志班上课,所谓宏志班就是学校让学习成绩最好的前几十名学生组成的班级,是专门为了培养他们作为学校考重点高中的苗子。我是个不学习、打架斗殴的主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姑姑只好去给弟弟开家长会,而没有去我的班级。这些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的班主任竟然给我发飙,觉得家长没去参加家长会,是对他的侮辱,我的班主任竟然狠狠地骂了我,他骂我是一个有爹生没爹教育的混账。

我当时没有控制住自己,把班主任打了。学校报了警,不久警察来了,要把我往警局带。在出教室门的时候,我看到我幼稚的弟弟,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当时觉得可笑,同样的年龄,承受事情的心理素质可真不一样。我被抓了,都觉得自己像个没事儿人,很无所谓。他站在一边却吓到要哭了。

可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其实幼稚的是我,我没有深刻地去理解弟弟对我的那份牵挂。他是在担心我,可是我却把这份担心当成一个孩子懦弱的表现。

6

后来姑姑通过疏通关系,才把我从警察局领了出来。这次的事儿,让我觉得特对不住家人。所以从警局出来,我就跑到理发厅,把自己的黄头发染回了黑色。整个初三,我没有再出去跟所谓的哥们儿厮混,我认真学习,可是毕竟都荒废了两年的学业。中考的时候,只考到了我们市的普通高中择校线,所谓的择校就是花一定的钱,自费上高中。

姑姑和姑父一致决定让我上高中,可是我拒绝了,我决定去南方打工。在做这个决定的前夕,我和姑姑两人在房间,曾有一次深度谈话。姑姑跟我说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其实我是私生子。

我的父亲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所以在生理方面有缺陷,他曾到省城大医院检查过,医生告诉他,他没有生育能力,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家里穷,为了给家里人减轻负担,小父亲整整十岁的母亲嫁给了父亲。结婚两年,母亲的肚子依旧是平平的。父亲变得郁郁寡欢,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人在太子河边从白天开始打鱼,一直打到晚上。到了半夜,夜深人静,就自己在渔船上睡着了,醒了接着打,有时候一连几个夜晚都不回家。

那时候母亲毕竟是妙龄女子,而且又渴望有个孩子,这不仅能让父亲高兴,也能了却自己这辈子的一个遗憾。所以在某个夜晚,母亲湿鞋了,她与县里一个男人有了私情,结果肚子也大了。县里那个人不知道母亲有身孕,在与母亲好了两月以后,玩失踪了。而母亲的肚子却一点一点地隆起,父亲看出端倪后,胁迫母亲把前前后后事情说了出来。那天夜晚,父亲把母亲打了。从发现母亲有身孕,到母亲因为难产,把我产下不久就去世的这段时间,父亲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该尽到的责任,而是在母亲怀孕期间,用恶毒的语言嘲骂母亲,甚至每每酒喝多了回来,就对母亲拳打脚踢。

母亲去世后,父亲和姑姑姑父,把母亲的骨灰葬到了太子河南岸芦苇地的旁边,那芦苇地附近一片都是坟地,而小的时候我还和伙伴们总在那边嬉戏玩耍,却从未曾想过母亲的坟就离我那么近,想来我的童年并不孤独,因为每天都会在母亲的注视下嬉戏玩耍。曾经一度怀疑自己从未得到过爱,可是蓦然回首才发现,我一直被爱紧紧地裹在其中,只是我脆弱的心迷失了我的情感触觉罢了。

7

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太子河南岸的芦苇地。芦苇还在,可是那片坟墓却早已不复存在。我询问住在附近的乡亲,他们告诉我,都冲没了,1988年那场洪水把什么都冲没了。我听到这个回答,突然怅然若失,愣愣地蹲在芦苇地外的池洼边,歇斯底里地哭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使劲睁着眼睛,仿佛看到了。看到父亲和母亲在芦苇地里赤身裸体,相互依偎,做男女之间的事情。我额头发热,斜着头,慌乱得不敢去看。可是在好奇的指引下,我下意识地又转回了头,不过父亲母亲却已消失了。我看到了我自己,不,或者准确来说是童年的我,一个穿着三角裤衩,光着上身,皮肤黝黑的农村小男孩。

小男孩在芦苇地里快乐地奔跑,小男孩在夕阳的余晖中定格成一幅春风里的油画。远处的太子河,还在静静地流淌,我却欣慰地笑了。

8

很多年以后,我的弟弟小江如愿地考上西安某所大学,我非常高兴,当然也非常羡慕。我后悔了,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一定好好学习。又提到了“如果”,这世界有如果吗?如果这世界真的有那么多“如果”,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遗憾和伤悲呢。

过春节的时候,弟弟从学校回家过年,却问了我一个以“如果”开头的问题。他问我,除了医院,如果让你想象一个自己出生的场景,你希望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笑着回答,要有河,要有夕阳,要有水洼。最主要的要有芦苇地。

芦苇地?为什么要有芦苇地呀?弟弟顺藤摸瓜地问道。

我笑呵呵地回答,因为哥哥是芦苇少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