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想不到的开端(1)
1940年4月30日,党卫队高级小队领袖鲁道夫·霍斯(Rudolf H?ss)实现了一个宏大的抱负。时年39岁的他,为党卫队工作了六年之后,被任命为新帝国首批集中营的指挥官之一。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来到一个小镇就职。八个月前,这里还属于波兰西南部,现在它已归属德国上西里西亚地区。在波兰语中,这个小镇的名字是“O?wi?cim”,而在德语里,它叫“Auschwitz”,即奥斯维辛。
尽管霍斯被提拔为指挥官,但他辖下的这个集中营其实尚不存在。它将由数个破败不堪、蛀蚀严重的前波兰军队营房改建而成,而霍斯需要亲自监督施工过程。这些营房位于小镇边缘地带,散布在一个驯马场四周,周围环境极其压抑。平坦的褐色土地位于索拉河和维斯瓦河之间,这里气候潮湿,不利于健康。
没有人在那一天能预见到,鲁道夫·霍斯当然也不例外,短短五年之内,这个集中营将成为史上最大规模集体屠杀的发生地。奥斯维辛的转变是由一系列决定促成的,讲述这一人类历史上最令人震惊的决策过程,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洞悉纳粹国家的运作。
诚然,阿道夫·希特勒、海因里希·希姆莱、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和赫尔曼·戈林等纳粹领导人做出的决定,最终导致100多万人在奥斯维辛惨遭灭绝,但这一罪行得以实施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更多像霍斯这样的次级官员他们所持有的态度。没有霍斯对这块至今未在地图上标出之地的领导,没有他对规模如此巨大的屠杀行动的组织,奥斯维辛就永远不会发挥它后来所发挥的作用。
从外表看,鲁道夫·霍斯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有着深色的头发。他不丑,也算不上特别英俊,美国律师惠特尼·哈里斯(Whitney Harris)曾在纽伦堡审判中盘问过霍斯,用他的话来说,霍斯是“一个普通人,就像一家杂货店的店员”。[1]一些曾关押在奥斯维辛的波兰囚犯也同意这个描述,据他们回忆,霍斯话不多,很少情绪失控,是那种你每天走在街上都会碰到、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家伙。也就是说,霍斯与人们心目中面红耳赤、口沫横飞的党卫队恶魔形象相去甚远。然而这恰恰意味着,他是一个更可怕的人。
奥斯维辛火车站对面有家宾馆,在党卫队官员被安排搬进集中营内合适的住处之前,这里就是他们的落脚之处。霍斯在这里放下他的行李,同时也做好了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民族事业的思想准备。与大多数忠诚的纳粹分子一样,德国过去25年来的历史形塑了霍斯的性格和信念,那也是这个国家最动荡不安的一段时期。霍斯1900年生于黑森林一个天主教家庭,父亲严厉专制、强调服从,童年的经历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在一战期间参军,成为德国军队中最年轻的士官之一,后来的战败让他有种强烈的被出卖的感觉。20世纪20年代初,他加入了半军事组织自由兵团(Freikorps),在德国边境抵抗“共产主义威胁”。1923年,他因参与了右翼暴力政治运动被捕入狱。
许多纳粹分子都有着类似的人生轨迹,其中就包括阿道夫·希特勒。他也有一位专制的父亲[2],也参加了一战(而且与霍斯一样,也被授予铁十字勋章),对那些在他看来导致德国战败的人,他同样怀有强烈的恨意。就在霍斯参与一起政治谋杀的同一年,希特勒试图通过啤酒馆暴动夺取政权。
对希特勒、霍斯和其他右翼民族主义者来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德国为什么战败,又为什么签署如此丧权辱国的和解协议。在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年,他们自认为找到了答案:犹太人显然应该对此负责。他们指出,瓦尔特·拉特瑙这个犹太人出任了战后新成立的魏玛共和国的外交部长。此外,1919年春,一个短命的苏维埃共和国在慕尼黑成立,其领导层大多是犹太人,在他们看来,这证实了犹太人和人们所惧怕的共产主义之间存在着确凿的联系。
虽然大批忠诚的德国犹太人在战争中浴血奋战(且许多人牺牲),但这不重要;虽然成千上万德国犹太人既不是左翼分子也不是共产党员,但这也不重要。希特勒和他的追随者毫不费力地就把德国的犹太人打成替罪羊,让他们为德国的困境负责。在此过程中,刚刚组建的纳粹党利用了德国人多年来的反犹情绪。从一开始其追随者就声称,他们对犹太人的仇视并不是出于无知的偏见,而是基于科学的事实:“我们之所以要打击他们(指犹太人),是因为他们为各个族裔的人群带去了‘种族结核’(a racial tuberculosis of nations)”,这段话出现在1920年印制的最早那批纳粹宣传海报上,“我们确信,只有这些病菌被彻底消除,民族的复兴才能够实现”。[3]对犹太人的这种伪科学攻击对霍斯等人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们声称自己对粗浅、暴力、近乎色情的反犹主义观点颇不以为然,后者正是另一位纳粹分子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在其刊物《先锋报》中所宣扬的观念。“《先锋报》的狂热给反犹主义的发展造成了不利影响”,纳粹倒台后,霍斯在狱中这样写道。[4]在他看来,他自己的方法总是更冷静,也更“理性”。霍斯说他几乎从没与哪个犹太人发生过争执,对他来说问题在于“犹太人的国际阴谋集团”——他认为各国犹太人秘密地执掌大权,他们不顾国家立场为彼此提供帮助。在霍斯看来,这就是德国在一战中失败的原因,也是他必须摧毁的:“作为一名充满热情的民族社会主义者,我坚信我们的理念会逐步被接受,并传播到世界各地……犹太人霸权也将因此被摧毁。”[5]
霍斯在1928年获释后,又接受了另一个右翼民族主义者普遍持有的观念,即对土地的热爱,这点与反犹主义一样都是纳粹运动的特点。犹太人之所以遭到憎恨,一个原因是他们大多居住在城市(用戈培尔的话来说,犹太人因他们的“柏油文化”[asphalt culture]而遭到鄙视),而“真正的”德国人永远不会丧失对自然的热爱。希姆莱本人学的是农业,奥斯维辛曾一度被用作农业研究基地,这些都并非偶然。
霍斯曾加入“阿塔曼那”(Artamans),这是当时在德国十分活跃的农业公社组织。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后来的妻子并安顿下来,打算当一名农民。随后,改变他一生的时刻到了:1934年6月,希特勒的警察头子希姆莱邀请他放弃务农,做一名全职的党卫队队员。由精英分子组成的党卫队(SS,全称Shutzstaffel)在成立之初本是元首的私人卫戍部队,现在,他们的众多职责又多了一项,即管理集中营。[6]希姆莱与霍斯相识已有一段时间,对他颇为赏识。霍斯是一名老党员,他在1922年11月就加入了纳粹党,党员编号是3240。
霍斯可以做出选择,没人强迫他,实际上没有任何人是被强迫加入纳粹党卫队的。而他选择加入。他在自传中为这一决定给出了以下原因:“因为我有可能迅速升职并得到相应加薪,所以我觉得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7]其实这不是全部真相。不难想象,在这部写于纳粹倒台后的自传中,霍斯省略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决定因素,也就是他当时的心情。1934年的霍斯,应感到自己正在见证一个美好新世界的诞生。希特勒当权已有一年时间,纳粹党正在积极打压内部敌人,包括左翼政治家、不愿工作者、反社会人士和犹太人。在整个国家,不属于这几个危险群体的德国人对身边发生的变化持欢迎态度。曼弗雷德·冯·施罗德的感受非常有代表性,他是汉堡一位银行家的儿子,1933年加入纳粹党,他说:“周围一切都重新恢复了秩序,变得干净整洁。我有一种民族解放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人们都说:‘这是场革命,虽然它是一场人们没有想到的、和平的革命,但毕竟是一场革命。’”[8]霍斯此时有机会参与这场革命,这是一场他在一战结束后就一直祈祷能够发生的革命。选择加入纳粹党卫队,意味着获得地位、特权、兴奋感以及一次影响新德国发展进程的机会。而选择当个农民,就意味着一生都是农民。霍斯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令人惊讶吗?因此,他接受了希姆莱的邀请,于1934年11月抵达位于巴伐利亚的达豪,以集中营守卫的身份开始了他的党卫队生涯。
今天,人们对纳粹国家不同集中营的用途经常混淆,至少在美国和英国是这样。达豪这样的集中营(达豪建于1933年3月,即阿道夫·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后不到两个月)从概念上便与特雷布林卡这种在战争期间才建成的灭绝营不同。而声名狼藉的奥斯维辛有着极其复杂的历史,既是集中营又是灭绝营,这让许多人更加迷惑。只有弄清两者之间的重要区别,才能理解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人为何认为达豪等集中营的存在是合理的。在所有接受我们拍摄的德国人当中,没有一个(包括当年狂热的纳粹分子)公开表示他们对灭绝营的存在“满怀热情”,但很多人在20世纪30年代对于集中营的存在感到相当满意。他们刚刚熬过了大萧条这场噩梦,并且自认为见证了民主没能拯救德国、反而让德国陷入低谷的历史。共产主义幽灵仍然存在。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大选中,德国似乎分裂成两个极端,一方面,有相当数量的人投票支持共产党,另一方面,对曼弗雷德·冯·施罗德这些支持纳粹1933年“和平革命”的人来说,历史上类似的情况可以证明集中营存在的必要性:“做个巴士底狱里关着的法国贵族可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是吗?是有很多集中营,但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说:‘哦,这是英国佬在南非为对付布尔人发明的。’”
1933年3月被关进达豪集中营的第一批囚犯大部分是纳粹的政敌。虽然早在那时犹太人就已经开始遭到嘲讽、侮辱和痛打,但曾服务于前一个政权的左翼政治家对纳粹来说是更直接的威胁。[9]霍斯抵达达豪后,坚定地认为“国家真正的敌人必须严加看管”[10],接下来在达豪度过的三年半时间对他的性格塑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集中营首任指挥官西奥多·艾克(Theodor Eicke)的精心设计下,达豪集中营的管理制度不仅残酷无情,更能摧毁囚犯的意志。艾克将纳粹对其敌人的暴力和恨意融进了体系和秩序之中。达豪因身体虐待而出名,鞭笞和其他形式的殴打是家常便饭。囚犯有可能被活活打死,而他们的死会被说成“试图越狱时被击毙”而不予追究。送往达豪的不少犯人(虽然不到半数)没能活着出来,然而,达豪真正的杀伤力还不在肉体虐待,尽管这已经非常恐怖,但更可怕的是精神折磨。
与普通监狱不同,达豪集中营首创的一个做法是,犯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被关押多长时间。20世纪30年代达豪的大部分囚犯约在一年后获释,但每个犯人刑期具体有多长完全由管理者拍脑袋决定。对囚犯来说,他们没有一个结束日期可以用来盼望,只有无尽的不确定感,不知自由会在明天到来,还是下个月或下一年。作为一个忍受过数年牢狱之苦的人,霍斯马上就明白了这一政策的可怕之处:“不知道刑期的长短让他们难以忍受眼下的生活。”他写道:“它可以让最坚定的意志也一点点被消磨和摧毁……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在营中的日子生不如死。”[11]
守卫玩弄囚犯的做法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感。约瑟夫·弗尔德(Josef Felder)是魏玛时期国民议会的社会民主党党员,曾是达豪首批囚犯之一。他回忆道,在自己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的看守拿来一条绳子,向他演示如何把绳子结成最结实的套索来吊死自己。[12]靠着极强的自制力以及不断告诉自己“我还有家人”,他才战胜了采纳这一建议的冲动。囚犯被要求保持房间和衣物高度整洁,而党卫队看守的定期检查提供了一个不断挑毛病的机会。他们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编造违规行为,借此处罚整个营房的囚犯。每个囚犯都可能被“关禁闭”,并被要求平躺在床铺上,在数天时间里不能发出声音也不能动。
达豪还实行“卡波”制度,这一制度后来被各个集中营采用,并在奥斯维辛的运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Kapo”这个词似乎源于意大利语中的“capo”,意思是“头儿”。)集中营的管理者从每个片区或每个“工作小分队”中选出一名囚犯担任“卡波”,卡波对他的狱友们有极大的控制权。毫无疑问,权力常被滥用。由于卡波与其他囚犯朝夕共处,因此,他们几乎比党卫队守卫有更多的机会肆意妄为,把营中的生活变得让人无法忍受。然而,如果这些卡波不能让他们的党卫队主子满意,他们自己也面临着危险。如希姆莱所说:“他(卡波)的工作是确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所以他需要给他手下的人施加压力。一旦我们对他不再满意,他就当不了卡波,要回到其他囚犯中去。他知道回去的头一个晚上,其他人就会把他揍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