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序言(2)
在我过去十五年所遇到的纳粹行凶者当中,有如此多的人将他们的罪行归结于内因(“我觉得应该这样做”)而不是外因(“我被命令这样做”),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一个不难想到的解释是,纳粹分子精心利用了一些既存观念,早在阿道夫·希特勒这个人出现以前,反犹主义思想就已经见诸德国社会,许多人有失公允地将德国在一战中的失败归罪于犹太人。实际上,纳粹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早期政治运动,与其他民族主义右翼党派不计其数的政治活动并没有本质区别。希特勒的首创不是政治思想,而是领导权。20世纪30年代初,大萧条席卷德国,数百万德国人自愿投靠纳粹党,以求解救国家之道。1932年大选,投票支持纳粹的人没有一个是被迫的,纳粹在完全符合当时法律程序的情况下取得政权。
另一方面,纳粹主义的整体信念被如此多的纳粹分子内化于心,这与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工作密不可分。[7]戈培尔大概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宣传家,人们常以为他不过是个粗浅的好辩者,以《永远的犹太人》(Der ewige Jude)而臭名昭著——这部纳粹宣传电影将犹太人与老鼠的镜头交叉剪辑。但实际上,他的大部分工作要精致得多,也隐蔽得多。只有希特勒才热衷于像《永远的犹太人》这种憎恶分明的电影,而戈培尔本人并不喜欢这种小儿科的方式,他更欣赏《犹太人苏斯》(Jud Sü?),这部影片不动声色地表现了犹太人如何糟蹋一个美丽的“雅利安”女孩。戈培尔所主持的受众分析(他对这一研究极其痴迷)证明他是对的:更受观众喜爱的宣传电影,用他的话来说,是那些“煽动于无形之间”的影片。
戈培尔坚信,强化观众已有的偏见永远胜过试图扭转他们的思想。当迫于形势需要,不得不尝试改变德国人的看法时,戈培尔的策略是“像护航队一样前行——永远与最慢的船舰保持一致”。[8]他采取不同的隐蔽手段,反复重申他希望受众接受的观点。在此过程中,他很少直白地表达思想,而是通过图像的展示和故事的讲述,引导德国民众得出他想要的结论,并让他们以为这些结论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20世纪30年代,希特勒并不经常违背人民大众的意愿,强制推行他的政治政策,这一点深得戈培尔赞许。纳粹无疑是个激进的政权,但它更看重民众的共识,而它最需要的行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人们自下而上的主动合作。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在屠杀犹太问题上,纳粹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虽然仇视犹太人是希特勒的一个核心思想,但他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选举中并没有公开推行这一政策。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反犹主义倾向,但他和其他纳粹高层有意强调了其他政策,例如他们希望“纠正”《凡尔赛条约》,让失业者重返工作岗位,重建德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希特勒当选总理不久,针对德国犹太人的暴力源源不断地出现,纳粹冲锋队员精心利用这些事件,推波助澜,使其发展到更大规模。这期间还出现了对犹太人商店的联合抵制(它得到戈培尔这位热情的反犹主义者的支持),但抵制运动只持续了一天时间。纳粹领导人对国内外的社会舆论都格外关注,尤其不希望他们的反犹主义态度使德国成为一个被排斥的国家。此后的两次反犹高潮,标志着战前纳粹迫害犹太人的两个重要历史时刻:一是1936年《纽伦堡法案》的实施,它剥夺了德国犹太人的公民权;另一个是1938年的“水晶之夜”,这一晚犹太会堂遭到焚毁,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逮捕。但总体看来,纳粹推行反犹政策的步伐是平缓而渐进的,20世纪30年代,许多犹太人仍试图留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生活。纳粹的反犹宣传按照戈培尔所谓的“护航队最慢船舰的速度”进行(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Julius Streicher]这样的极端狂热分子和他的激进反犹刊物《先锋报》[Der Stürmer]是个例外),那两部公开反犹的电影《永远的犹太人》和《犹太人苏斯》,都是战争爆发以后才上映的。
逐步升级的反犹行动,这种观点与一般人的看法相悖。通常认为,纳粹在某个特殊时刻,做出了“最终解决”和建造奥斯维辛毒气室这样的重大历史决定。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但分析这段历史远非这么简单。在距焚尸炉仅数米远的地方修建轨道,通过火车把一个个犹太家庭载向死亡,这种复杂的屠杀手段经过数年的精心设计才成熟。纳粹政权实践了一位历史学家提出的著名概念:“累积式激进主义”(cumulative radicalisation)[9],也就是说,每一个决定通常会导致之后更激进的决定。1941年夏发生在罗兹(?ód?)犹太人隔离区的食物危机便是一个典型例子,可以说明历史事件如何相互影响,最终促成灾难。这一危机使得一位纳粹官员提出:“用一些简便快捷的办法解决那些不再适合工作的犹太人,或许还算人道。”[10]因此,灭绝犹太人的方案出于“人道主义”被提上日程。不要忘了,恰恰是此前纳粹领导层制定的政策,才造成了罗兹犹太人隔离区的食物危机。
这并不意味着希特勒可以不为他犯下的罪行负责——无疑他逃脱不了责任,而且,比起简单地在某天召集下属,强迫他们执行命令,希特勒的做法更加阴险。所有纳粹将领都知道,他们的元首在制定政策时最看重的一点便是:激进。希特勒曾经说过,他希望他的军官都能像“被皮带紧紧拴住的狗”一样(可惜他的军官常常辜负这种期望)。他对激进的狂热,加上他喜欢任命两个人完成大致相同的任务、从而在纳粹领导层中间激起激烈竞争的做法,导致这一政治和行政体系中充满斗志,同时具有高度的内在不稳定性。所有人都知道希特勒有多痛恨犹太人,所有人都听过他1939年在德国国会大厦进行的演讲,在此次演讲中,他预言如果欧洲的犹太人“引发”一场世界大战,那么他们将面临被“灭绝”的命运。因此,纳粹领导层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对待犹太人他们该提出什么样的政策,那就是越激进的越好。
二战期间,希特勒绝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一件事上:努力赢得战争。他花在犹太人问题上的时间远远少于制定复杂的军事策略。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态度,或许可以体现在他向但泽(Danzig)、西普鲁士(West Prussia)和瓦尔特(Warthegau)三个地区的大区长官(Gauleiter)下达的指示中。他告诉他们希望这些地区日耳曼化,并说只要他们完成这个任务,他保证“不过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不难想象,1941年12月希特勒以同样的口吻对希姆莱说,他希望犹太人“灭绝”,且“不过问”希姆莱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当然,我们无法确知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否真的如此,因为战争时期希特勒一直谨慎地通过希姆莱这个中间人来执行“最终解决”。希特勒十分清楚纳粹将要犯下的罪行的严重性,因此不希望留下任何记录,证明自己与这些罪行有关。然而,证据无处不在,比如希特勒公开发表的仇视言论,还比如每当希姆莱与希特勒在其位于东普鲁士的总指挥部会面后,对犹太人的迫害和谋杀便会愈发激进。
我很难准确地描述,纳粹领导层对效忠于一个敢于追求宏大梦想的人有多么兴奋:希特勒的梦想是在几周之内击败法国,而一战期间德国曾与法国周旋了数年时间。这个梦想希特勒实现了。他还梦想着战胜苏联,在1941年夏秋之际,看形势他几乎一定会赢。他也梦想着消灭犹太人,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最容易完成的一件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