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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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与白(12)

头一声响动是五大爷拍出来的,后一声是电视机无情的报复,荧屏爆炸了。众人只见屋子里出现了一道利闪,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爆响。黑暗中,火星子乱飞,破零件横冲直撞,然后大家就看见冉冉的火苗子升腾成火团,向屋顶上撞了过去。冯都的反应最快了,叫了声妈,然后他第一个就跑出去了。之后,老妈抱着冯青也出来了,再之后所有的街坊都跑出来了,惟独少了五大爷。冯胜利向屋子里骂道:“老五,你还想不想活啦?快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硕大而笨拙的黑炭团从屋里踉跄着出来了,众人知道那是悲怆的五大爷,但不少人还是笑出了声。五大爷如一块烧焦的木炭,鼻子眼和耳朵里一直在冒黑烟。他悲痛地指着自己的房子,眼泪汪汪地说:“没错啊,全是按图纸装的呀!奶奶的,我——”

五大爷是站在家门口的,黑烟一个劲从屋里冒出来。冯胜利上前抓了他一把,五大爷不得不跑了几步。此时只听得屋里又是砰砰的几声,窗玻璃碎了,接着碎木头跳跃着冲了出来,下雨似的向众人头上砸去。大家又站开了几步,冯胜利摊着手喊道:“完了,肯定是连壳儿都炸飞了。老五,你要再不出来你就成烤鸭啦。”

五大爷的脑袋上下左右的转悠,简直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了。

此时又有人大喊道:“坏啦,着火啦!”果然,话音刚落,狗舌头般的火苗子就从窗户里探出来了。女人、孩子纷纷往家里跑,男人则拎起水桶,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救火行动。

五大爷原地站着,他绝望地盯着自己的房子,恶狠狠地说:“烧,烧干净了就塌实了。”

再后来,消防队闻讯赶来了,五大爷的大爷牌电视差点把整条街都送天上去。救火过程足足持续了半个钟头,消防队员说:这是电路短路造成的,所以特别难救。火是灭了,五大爷家却成了废墟。

当天晚上,五大爷、五大妈和黑子只好在冯家过夜。冯胜利把外屋腾了出来,黑子和冯都睡在厢房里。

后半夜冯家人被外屋的吵闹声惊醒了,冯胜利跑出去一看,差点气疯了。五大爷正掐着五大妈的脖子,往死里整呢。冯家人赶紧上前解救,连老太太都举着拐棍跑出来了,最后总算是把五大妈救出来了。

奶奶急得嘴里直冒白沫,她用拐棍点了五大爷的胸口骂道:“你疯了你?你干脆把我也掐死吧。”

五大爷虎目中泪光涟涟,那样子别提多委屈了。他不敢对老太太怎么样,于是冲出街门,上了街就骂起来了,他从十九世纪骂起,一直骂到了2000年。在他嘴里,所有的人都与驴有亲缘关系。

五大爷跑出去后,老妈向五大妈询问事情经过,五大妈已经吓傻了,十分钟内竟没说出一个字。后来大家好不容易才问清楚,原来五大妈心疼家什心疼钱,在冯家一躺下就开始唠叨。其内容无非是认为五大爷不好好过日子,没来由的瞎折腾,吃饱了没事干等等,最后五大爷急了,当下就号称要给这臭娘们偿命,于是就发生了大家看到了一幕。

奶奶叹息着说:“老五媳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琢磨琢磨,他好不容易攒个电视,炸了,心里能痛快吗?你这一唠叨,哪个大老爷不得急了眼?”

五大妈说:“他是好日子不好过,瞎折腾。我早就说过他了,他不听啊。”

奶奶道:“什么叫好日子?他那个电视要是攒成了,就是咱这条街上的第二台电视,你们家就拔份了,你也一样跟着沾光。老五,哎,他是太想过好日子啦。”

五大妈想了半天,满脸茫然。冯都却听明白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五大爷的电视已经成炮仗了,万一他要是想把硬币再买回去就麻烦了,硬币已经让自己卖啦。

大爷牌电视没有试制成功,邻居们普遍感到欣慰和庆幸。可能吗?电视是多金贵的物件啊?那是一般人玩得出来的吗?凭你老五,你要真攒成了,我们大家伙怎么办?

看热闹归看热闹,不管怎么说,大家不能让五大爷一家人睡在露天地里。于是邻居们又纷纷动手,帮助五大爷修缮家园。胡同里的人还算齐心,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没有人也没有钱就来个站脚助威。几天后,五大爷果真搬回去了,但从此他没进过大杂院的门,因为肖家人住在这儿,肖家拥有着这条街上唯一的电视机。

十四

转眼又到秋天了,冯都已经三年级了。

冯都在这一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他在一二年级的时候,觉得老师把当成自己傻子,拿大家都知道的事骗人玩儿。所以从没正经听过课,考试成绩一直是在倒数几名中徘徊。可上到了三年级,他的考试成绩竟然跃升到了全班第一,所有的人跌破了眼镜,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其实原因非常简单,那天电视里播放了新电影《小花》,冯都一眼就看上陈冲了,特别是陈冲的嘴,冯都喜欢得什么是的。他立刻把陈冲引为偶像,并到处搜集关于陈冲的传说,都有点走火入魔了。后里他听说,陈冲去过肖从所在的出版社里,便希望肖叔叔能给自己讲些关于陈冲的故事。肖从听了便笑得不能自制了,他哈哈着说:“看来你是喜欢上陈冲啦!小都子,你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保证有机会能见到她的真人。”冯都不大相信,肖从便举出了自己的例子:你看,肖叔叔是文化人,所以就能见到她,你要是有了文化也一样。冯都受到了很大的激励,回到学校后,精神面貌就大不一样了。结果班里连续进行了三次小测验,冯都就连拿了三次第一。

最不能容忍这事的就是数学老师了,她早从肖战嘴里套出来了,冯都的硬币是花了二十二块钱买的。这小子竟从老师手里赚走了八块钱,简直太不是东西了。所以她平时一看见冯都就是一脑门子的气,可偏偏冯都的成绩毫无原由地突飞猛进了。她认为冯都是抄的,是作弊的结果,所以班主任正式通知冯都,改日把家长请来,说个清楚。

冯都被气昏了,他用小刀子在课桌上刻出个小王八,然后在王八盖子上写上了数学老师的名字。数学老师也不是凡人,她一直盯着冯都的举动呢,当天就给抓了个现形。于是她宣布冯都停课,从此再不许他进入教室了。

冯都担心冯胜利把自己打死,不敢回家,只好在学校附近瞎溜达。放学时,他老远就看见肖战和肖役了。对了,肖役也上学了,在一年级,刚进学校的门就被同学们起了外号,叫小豆包。

肖家兄弟地远远跑过来,肖战见了面就说:“知道数学老师为什么恨你吗?”

冯都说:“她天生不是好人。”

肖战笑道:“你天生不是好人。我告诉你吧,前几天电视里辟谣了,关于五分硬币里有银子的事是谣言。”

冯都急道:“怎么会是谣言啊?是老师自己说的,我听见啦。”

肖战说:“那我怎么知道?反正电视里是那么说的,他们说硬币里一点银子都没有,希望大家不要囤——囤积。嘿嘿,你卖给她那么多硬币,她能不恨你吗?我要是她,我得恨死你。”

冯都不知所措地摇着头:“是她自己说的,我听见了,我亲耳听见的。”

肖战道:“那事我不知道。反正你妈要是来了,她就会说你是投机倒把,而且考试还抄卷子。你小心吧你。”说完,肖家兄弟走了。

冯都忽然觉得这事里有鬼,立刻冲了上去,拉住肖战道:“电视里说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肖战一把甩开他:“你这人就是心眼坏,人家老师他们家有电视。她公公是师级干部,人家家里早就有了,听说比我们家的电视还早呢。”

肖战走了,而冯都却在原地站了五分钟。

冯都越想越生气,难道好好学习还错了吗?难道想见一见陈冲都不行吗?难道硬币里有银子的事不是老师自己说的吗?她为什么要请家长?老爹冯胜利就是一糊涂车子的,一旦听了她的胡说八道,那自己还活路吗?老妈平时倒是挺护着自己的,可一旦到请家长的关头,保证会在冯胜利面前填油加醋,老爹下起手来一定比平时更加狠毒。老妈也一定会说:这是为了你好。难道冯胜利把自己往死里打也是为了自己好吗?想着想着,冯都快哭出来了。

此时他已经走到护城河边了,粼粼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冯都站在岸上,水里有自己的影子,有楼,有树,还有蓝天。河水就如一个巨大的荧屏,巨大的电视,而冯都就是电视中人。不知为什么,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的革命先烈,经常性地被人侮辱欺凌却不得不受气吞声。但先烈们大多还有人赏识呢,而自己却在孤军奋战,看不见光明也看不见出路。在那一刻,冯都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自己的死。他是见过死人的,爷爷死时冯都已经记事了,那时他觉得死是件很好玩的事,至少爷爷就不用再吃饭了。呆呆也死了,从此就再没听说四婶揍过他。如果自己死了呢?死了就不用上学了,死了就不用再见到冯胜利了,死了就再不用为电视里的小人操心了。当然冯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念头实在要不得。于是他拼命地晃悠脑袋,后来连脑仁都疼了,死亡的念头也便被驱散了。

此后冯都又不得不琢磨另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回家?是不是应该请冯胜利去一趟学校?想起这事,脑袋又开始疼了。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冯都回头一看,发现肖从推着自行车,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呢。肖从:“小都子,你干什么呢?”

冯都看了看脚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走到河边了,再迈一步或许就掉下去了。他不得不退了一步:“肖叔叔,我琢磨琢磨事。”

肖从笑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可琢磨的?赶紧回家吧。”

冯都脑子里灵光一现,马上揪住肖从道:“肖叔叔,明天您去我们学校一趟吧。当我的家长。”冯都清楚,家长会一直是老妈和肖妈的专利,冯胜利和肖从从没去过学校,老师不认识他们。

肖从哈哈笑道:“你闯祸啦?”

冯都猛然间就忍不住了,噼啪劈啪地掉起眼泪来。奇怪呀,他在冯胜利面前从来没哭过,却把肖从当成了亲人。

肖从不得不摸着他的脑袋道:“别哭别哭,小都子已经男子汉了,怎么能哭呢?再哭就成肖役了。”冯都只得忍住悲声,将学校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听到后来肖从嘻嘻哈哈地乐起来:“真有你的!赚了你们老师八块钱。不过吗,像这样的老师应该让她倾家荡产,这不是欺负人吗?这样吧,明天我去学校,我当一回小都子的父亲。”说完,肖从搂着冯都的脑袋:“走,回家去,这事跟谁也别说。”

冯都没想到肖叔叔答应得这么痛快,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忽然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小花的事呢?她要是问我为什么好好学习呢?”

肖从忍住笑:“小花的事也不能说。”

当夜,他第一次失眠了,主要是担心肖叔叔漏了马脚。

第二天早晨,冯都正上早自习呢,数学老师把他从教室里叫了出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办公室。冯都抬头一看,肖叔叔正好坐在数学老师对面。老师让他在门口站着,然后凛然地走到肖从面前,回手指着冯都道:“您家这孩子不错呀,真聪明啊!考试居然能抄成全班第一,照这样下去,长大了还不得成了诈骗犯?”

冯都真想冲上去咬她一口,但他立刻发现,肖从脸上明显地闪过了一丝怒意。肖从笑着说:“抄袭当然是不对了,可我就不明白,他是抄谁的?”

这句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数学老师张口结舌地想了半天,居然无话可说了。冯都一琢磨,可不是吗?抄袭能抄成第一吗?顶多是抄成第二,或者并列第一,但自己身边那几位都是三等生,抄袭?不可能啊。

数学老师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呀,他上学期考试还倒数第三呢。这学期怎么就成了第一了?”

肖从微笑着说:“我们这孩子难道就不能知道用功吗?他一用功成绩自然就上去了。老师,你刚才那句话还真说对了。冯都这孩子的确是聪明,我是看着他长起来的,比我那——”肖从马上咳嗽了几声,他差点把实话说出来。“比别的孩子聪明多了,属于智商超高的。只要他稍微用用功,一般的孩子就没的比。”

老师气得脸都紫了,哼哼着道:“是啊,都聪明过头了,跟老师这儿都玩儿投机倒把来了,多大的胆子!我们学校是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地方,可他倒好,赚起老师的钱了。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肖从急忙摆手道:“这事跟冯都也没关系,我问问您,他是什么时候把硬币卖给您的?”

老师道:“上学期期末。”

肖从还是满脸微笑:“这么说快四个月了。据我所知,那个时候一枚1955年的五分硬币可以换四个一般年份的五分硬币呢。他卖给您三百个,只要了您三十块钱,实际上您还能赚了三十呢。他这么做,明显是出于对老师的爱护和尊敬。”

数学老师急得跳了起来:“硬币里不含白银,电视里说了,十五块的硬币就十五块。”

肖从惊奇地说:“电视里辟谣是四天前的事,冯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吧?再说了,这事都过四个月了,您怎么还没出手啊?您留着那么多硬币要干什么呀?这事不能怪冯都,您应该去怪电视去。”老师颓然坐下,脑门的青筋啪啪直跳却找不应对的语言。肖从却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老师面前,语重心长地说:“老师啊,冯都是好心,他是想让老师挣点钱,贴补家用。但他不知道四个月以后电视里会辟谣,除非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您说对吧。另外他也没想到,这东西在您手一存就是四个月,所以他是好心没干成好事。如果您家里真是揭不开锅了,我出三十块钱,您再把硬币卖给我吧,让谁吃亏也不能让您吃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