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章 黑与白(10)

唐山地震夺去了几十万人的性命,整个华北沉浸在惶恐中,整个北中国都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颤抖。于是大家开始大兴土木了,几乎每个城市都沉浸在修建防震棚的热情中。然而仅仅过了几天,电视里就传达了鼓足干劲,要大干四化,化悲痛为力量的伟大号召,并要求所有革命群众坚守岗位。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号召里并没有通报唐山的情况,而号召读完后,面目狰狞的播音员在社论中透露了一些,大意是国外有人预言,唐山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这是恶毒的攻击。有些人还要为中国人民提供援助,这纯粹是自做多情,是帝国主义者要继续奴役中国人民阴谋。我们中国人打死也不要外国的援助。播音员把所有外国人都臭骂了一顿,之后号称要自力更生,一定要让新唐山屹立在世界东方……

两家人都围着电视呢,看得心惊肉跳的。冯都实在是想不明白,既然人家把援助送上门来了,不要白不不要?他把这问题提给了肖从,肖从满脸的沉痛:“援助都是资本主义国家提供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要资本主义的援助呢?”

冯胜利哈哈笑道:“缺心眼,哪家的粮食不能吃啊?”

肖从不自觉地向外看了一眼,小声道:“冯大哥,千万别在外面说这种话。咱们呀还是赶紧搭地震棚,万一再震一次,谁也救不了谁。”

此后整条胡同的人都开始跑马占地了,大家各自寻找僻静所在,建起了一串又一串的地震棚。由于材料短缺,防震棚普遍矮小,远远看去都跟猪窝似的。冯家和肖家的地震棚挨着,肖战撺掇老爹干脆把电视也搬过来,可肖从却死活不愿意。他认为,一旦电视来了,他们家的防震棚就得成了附近居民窝点,早晚得被人家盯上。

私搭防震棚是北京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私人建筑潮,由此也生出了不少事端,有些故事后来想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防震棚最直接的后果是,1977年5、6月份出现了一次让人无法解释的突如其来的生育高峰,那两个月里出生的孩子特别多,特皮实。实际上这还是后话呢,很多付作用当时就显现了。冯都家所在的胡同就死了一个,很多年后老人们想起来还唏嘘不已呢。

死的是呆呆,是四婶的二儿子,跟冯都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他的死纯属偶然。防震棚的确费了老百姓不少心思,很多家做了长期坚守的准备,拉灯通电,甚至连煤炉都搬进去了。白天大人们上班了,于是迷宫般的防震棚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天堂。后来不知哪个坏蛋想出了奇招儿,摸防震棚里安的电门,看谁的反映速度快,谁反应快谁就是好样的。呆呆在第六次摸电门时终于被粘住了,他的半截胳膊立刻成了黑木炭,人当场就没气了。那天冯都没有在场,后来他只看到了呆呆烧黑的胳膊,而人已经被白布盖上了。

呆呆的死使冯都第一次领略到了死亡的恐怖,昨天还在一起跌打滚爬的玩伴儿怎么突然就没了?似乎世界上就不应该有这个人。冯都一直挺怕死的,想起死来他就跟吃了癞蛤蟆一样,又恶心又难受。他心里清楚,此之后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和死神作对,他把获得的一切看做与死神交易的筹码,金钱、女人和一次又一次的悔恨。

众人在防震棚里住了一个来月,苦不堪言,却没人敢提出回家的建议。最后奶奶急眼了,她挥舞着拐棍骂天骂地,谁劝也不管用,自顾自地回家睡了。原来防震棚里太潮湿了,奶奶后背上长了湿疹,根本睡不着。老太太声称:“宁肯震死,也不能在狗窝里烂死。”

奶奶在家里睡了一夜,没事,逐渐她的大无畏精神感染了大家伙。其后的一个星期里,众人纷纷搬回去了。

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吧,冯胜利认为自己是神灵附体了,自己的预言也太灵验了!大家刚刚搬回胡同,龙年的另一件大事就出来了。

地震时学校正好放暑假呢,八月底便开学了。如今冯都他们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当时学生的负担不重,学习内容也比较简单。就拿冯都来说吧,他对学校教育一直瞧不上眼,原因是他三岁时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了,可数学老师竟带着大家整整喊了一年。冯都当时就认为数学老师天生是个傻子,除了一加一之外别的全不会。倒霉的是傻子老师竟是他们的班主任,所以冯都总有一股被蠢人强奸的屈辱感。上学的头两年里冯都根本不愿意去学校,就是因为他认为老师太傻,上她的课是浪费功夫。

二年级刚开学,冯都对数学老师的印象就彻底改观了,这女人的精神世界真是太丰富了。

那是个淫雨霏霏的下午。对了,那年的雨好象就没怎么停过,老天爷似乎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滴答滴答的没完没了的掉眼泪。冯都他们正在上自习课呢,由于老师没有自愿陪绑,教室里就如蛤蟆坑一样热闹。肖战最近迷上无线电了,还参加了无线电小组,是骨干。他先后收集了几台废旧收音机,想拼成一台新的,所以一上自习课他就偷偷鼓捣那些电器玩意。冯都就坐在肖战后,他无心温习功课便拉着肖战聊天:“听说五大爷又去你们家看电视了?”肖战关注着手里的活计,无精打采地说:“去了,我觉得他挺没劲的。”冯都嘿嘿笑了两声。头两个月,五大爷抓电视票被踩了,曾经发誓赌咒地要和电视一刀两断。可地震棚还没拆呢,他又和电视称兄道弟了。虽然冯都也经常去肖家,但已经很少看电视了,他喜欢是和肖从聊天。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播音员说出了上句,他就能猜出她下面要说什么。如果演电影的话,即使是新片子,他看了开头,基本上也想象出结尾来。所以看电视和电视节目对于冯都来说,已经失去新鲜感了,倒不如和肖从力偶天来得有趣。

此时操场上忽然传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动。大家清楚,那是学校大喇叭即将工作的准备活动。但奇怪的是,学校的广播一般都在课间操的十五分钟里,平时很少开动。而现在是下午,大喇叭在这个时间段似乎从没响过。喇叭开动了,播的是音乐。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骚动,接着大家就不说话了。

冯都听出来了,那是哀乐!本来他是毫无音乐细胞的,可那一年里哀乐把人的耳朵都塞满了,只要一播前奏,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冯都估计广播室的老师保证是聋子,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大限度,那动静镇天动地的,整个校园都迷漫在一股夸张的哀伤中。肖战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收音机,回头问冯都:“谁又死了?”冯都刚要说什么了,就见数学老师挥洒着满脸的泪水,踉踉跄跄地一头撞了进来。

她冲进教室,脑袋死命顶在黑板上,脑门子还使劲掂了几下,咚咚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窗外的哀乐声。看样子老师的头应该不是铁打的,她撞了几下便悲痛欲绝地爬在讲台上,肩膀拼命抽动着,估计是哭呢。

同学们从见过如此荒诞的场面,大多数人都傻眼了,有几个坏小子相互做了做鬼脸。肖战冷冷地斜瞟了老师两眼,接着摆弄自己的收音机。老师闷头哭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充血而凌厉如电,她一眼就看见肖战了。老师气势汹汹地冲到肖战面前,一把将他的收音机抢过来,然后顺着窗户就扔了出去。肖战啊了一声,接着楼下便传来收音机支离破碎的“啪啦”声。肖战急了,跳起来就要往外跑。老师揪住他的后背,面目扭曲地说:“伟大领袖都逝世了,你们还有心思玩儿呢你们?你们还有点儿人心没有啊?”

冯都他们只是二年级的孩子,伟大领袖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墙上的画像,所以不可能有数学老师的切肤之痛。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滑稽的微笑。

老师没想到这帮学生如此麻木,简直快气疯了。她冲到教室前沿,挥舞着浑身的囊肉,大声嚷嚷道:“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啊?!毛主席都逝世了,以后咱们国家可怎么办?你们知道你们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吗?你们懂吗你们?给我听着,大家都给我哭,谁哭谁就是好学生!”说着,她又趴在讲台上,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冯都回头向教室后的墙面上看了一眼,墙上就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冯都非常吃惊,这个人不是要万岁吗?他也会死?而且这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好象他也没给他们家送过粮票吗?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随着老师的悲切渐渐深入,教室便逐渐沉浸在一片实实在在的悲声中了。哭的大部分是女生,有些女生为了当好学生已经哭得不能自止了。冯都看见她们是一边号丧一边挤眼睛,有人哭不出来摆弄使劲扣眼角,抠着抠着眼睛就红了。室内的大部分男生是真哭不出来,大家只得趴在桌子上,将脸藏在臂弯里。男生里只有一个人是的确伤心,是肖战,但他没哭,眼珠子都快胬出眼眶了。之后很多年里,冯都想起这事来心里就别扭。不是为别的,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彻底看不起女人了,女人都是最会做假的动物,是虚伪的代名词,是天生的演员。后来他在女人身上吃了不少亏,这个观念便越发的坚定了。所以他始终不愿意接纳西城,始终不敢向肖唯一求婚,把两个爱他的女人闹得一死一逃,而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

十二

放学时,学校的所有老师们在校门口站成了一排,全都半垂着脑袋,似乎丢了什么东西。门前摆了个盛满白花的笸箩,老师们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在胸口上挂一朵白纸花。冯都觉得白纸花漂亮而精制,便乘人不备,顺手拎了几朵。

路上,肖战一直惦记着摔碎的收音机,恶狠狠地发誓,早晚要让数学老师得到报应。冯都笑着说:“这事好办,你去找几根锯条来,咱们让她好看。”肖战戒备地说:“你要干什么?”冯都说:“现在不告诉你。”

回家后,冯都发现家里的气氛比学校还紧张呢,肖家电视前聚集了胡同里的所有的男人。人们一水的胸带白花,神情严肃,似乎是集体死了父亲。冯都挤到电视前,只见一群黑衣男女正站对着镜头鞠躬呢。此时电视画面里正好出现了一个半老不老的半大老太太,她双腮下垂,满面悲切。冯都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立刻就看出来了,这老太太在做戏。小女人做戏或许还有些妩媚的风骚,而老女人做戏,只能让人恶心了。

此时电视忽然发布了命令:“全国默哀三分钟。”

肖家的大人们集体低下了头,连五大爷都没敢例外。冯都和肖战从没见过类似场面,这些大老爷们儿都是骂人不眨眼的主儿,今天怎么都成缩头乌龟了?

默哀完毕,冯胜利从人群里走出来,拉着冯都回家。

众人默默地走了出去五大爷走在最后。到了自来水池边,五大爷突然回过头来问冯胜利:“大冯啊,咱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冯胜利叹息着说:“我问谁去?谁能想到,他老人家这么快就去世了?”

五大爷晃着脑袋,痛心疾首地说:“这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啊,以后咱们听谁的呀?”

冯胜利小声道:“你放心吧,有了消息,电视台自然告诉咱们的。”

五大爷道:“那是,那是。”

冯胜利和冯都进了家门,发现老妈也火燎屁股似的在屋子里转悠呢。奶奶也没闲着,她拎着把剪子,四处张望,似乎在搜索什么目标。冯胜利大奇道:“你们干嘛呀?”老妈一眼就看见冯都胸前的白花了,立刻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小都子的问题解决了,可我们怎么办呀?”

冯胜利问:“什么怎么办?”

老妈焦急地说:“你难道没看见呀?街上的人都带着白花呢。你的白花是单位发的,小都子的花是学校发的。可我和你妈都是家庭妇女,我们哪儿找去呀?”

奶奶大声道:“没事。不成呀,我就把褥子里儿剪下几块来,做两个布花不就完了吗?”说着,老太太似乎下定了决心,回手就褥子抖落开了。

冯胜利赶紧冲上来,三把两把地将褥子抢救出来。“妈,天凉了,咱们还得用呢?这东西要布票。”

老太太瞪着眼道:“没有白花,你媳妇怎么上街呀?怎么见人呢?”

老妈道:“可不是,你去看看,人人都带白花,我敢不带吗?”

冯胜利急道:“那也不能拆褥子呀。”

此时冯都笑嘻嘻地说:“妈,我这儿有好几个呢。”说着,他把学从校顺出来的白花拿了出来:“您看,都是带铁丝的,往扣子上一挂就行了。这是我奶奶的,这是冯青的,咱家全有了。”

老妈一把抱住儿子,在他耳根子上狠狠亲了一口:“我儿子真是好样的,将来保证有出息。”

冯胜利却闷哼了一声,翻着眼珠子说:“这他妈不吉利吧?”好在他声音小,除了自己之外,没人注意。

肖战一心要报摔机之仇,冯都让他找锯条,肖战当天就把锯条找来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又去请教冯都了。冯都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中午,二人趁老师们都在午休,悄悄溜进自行车棚子。冯都指着数学老师的自行车道:“把后轱辘的车条锯喽,沿着轮圈锯,千万别锯断了。”肖战不甘心地说:“要锯就应该锯断喽。”冯都说:“车条断了,她还能骑吗?”肖战惊得直拍脑门,小都子真是聪明啊!二人忙活了一会儿,七八根车条都半残了。冯都胸有成竹地说:“走吧,骑不了两里路,这轱辘就完了,你的仇也就报了。”

当天下午一切照常,肖战多少有点紧张,心里一个劲扑腾。但冯都就跟没这回事一样,放学时依旧拉着大家去学校门口默哀。

但第二天数学老师居然请假了,此后谣言四起,大家都说:“数学老师是太伤心了,骑车时走了神,从车上摔下来了,腿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