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1)
有没有那么一件事,可以丰沛你生命
得有那么一件事,你热爱,你坚持,你的人生有奔头,生活因此而紧凑。当趣味塞满你生活的角落,你也无暇去孤独。所以,如果可以,不妨寻找一件事,丰沛生命,把自己还给自己。
仲夏,我导师请门生们吃饭,我跟师弟师妹们兴高采烈地聚拢到一起,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落座。结果凉菜还没上齐,导师就笑呵呵地宣布,“我请大家吃饭,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要去S省一所大学做博导,以后非寒暑假可能就不在济南了,想聚聚就没那么容易了。”
众人面面相觑,我作为德高望重的大师姐,代表大家提问:“可是现在不是已经在N大做博导了吗?”
“两边一起,反正我也习惯了跑来跑去,”导师给我们列举目前的生活状态,“你看我上周在N大给博士生做毕业答辩,周五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周二回济南,给这边的硕士生做毕业答辩,周六还要去云南,那边有个论坛……”
于是我迅速脑补出一个60岁个子不高但精神极好、行走如风的大爷拖着行李箱满世界赶航班、高铁的样子。
在某高校做教研室主任的师弟很惋惜,“S大……太远了,想见一面都得坐飞机。”
我果然被“飞机”两个字刺激得很忧伤,“是啊,我刚去高校,还没有科研经费呢,高铁都坐不起,别说飞机了……”
导师就解释,“是北大的某教授,他被那所高校挖去建设一个新专业,几年之内要从本科到硕士到博士点都建设好,想让我一起。”
我们张口结舌——得,就这两个老爷子,已经搭建起这个研究领域在国内最顶尖的学术团队。
师妹很担忧,“那里跟我们这里的生活习惯大不相同,还要跑来跑去,身体吃得消吗?”
导师很有底气,“我身体很好,每年体检什么问题都没有。他们还给我租了房子,生活上很方便。南方那边机制也很灵活,78岁的老教授都还没退休呢,照样带学生。你看某教授,他就说,用四年时间,把这个专业建设好,他刚好70岁,就卸去行政职务,带几个博士,专心致志地开始做学问了!”
导师很开心,“70岁,好时候才刚开始呢!我才60,多年轻!”
我们一群平均年龄30岁的弟子们齐齐跪了。
导师感慨道:“其实最重要的是要状态好,有想做的事情,就有满身的力量。我们现在对要建设的专业很有信心,所以觉得自己的学术生命是可以一直延长下去的。”
没错,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有些人,一旦退休,政治生命或职业生涯迅速终结,60岁,突然经历人走茶凉的哀伤,倘若没有一两样可以用来丰沛自己生命的事为伴,那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女、孙辈身上,在“空巢”的寂寞中望眼欲穿、形单影只。还有一些人,即便退休,学术生命或艺术生命也还在继续——有想做的事情,有太多尚未来得及做的事情,60岁,不再应酬俗务,果然好日子是刚开始!
如杨绛先生,一生淡泊,唯学术相伴。她87岁开始整理钱钟书先生的手稿,对比各类密密麻麻的小注甚至是残缺书页,终于在92岁那年付梓完成;同年出版长篇散文《我们仨》;96岁出版《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103岁出版《洗澡》续集……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刚看见当日报纸说杨绛先生度过了自己的105岁(虚岁)生日,仍旧思路清晰、精神矍铄、不辍研读。
当看尽岁月的风霜与人世百态,始终以宁静的心对待浮华世事,在扰攘世界中思考、写作,因学术追求而鼓舞物理生命,又以物理生命继续自己的学术生命——这样的生命,对社会而言,每一天都迸发着巨大的价值;对个人而言,这种因“有所寄托”而变得更加丰满的人生,比所有的保健品、长寿丹药,都有效太多。
所以,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叹和告诫吧:“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没有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以及大智慧。
然后想起一些散乱的片段。
25岁,尝试写人生第一本随笔集的时候,我曾忍不住对朋友感慨:写作这件事可真好,因为写作的缘故,不得不用更冷静理智的态度看待问题,不得不多阅读、多思考,时间久了,心理年龄就比生理年龄成熟起码5岁。
——那时候我想,我喜欢做的这件事,在获得一定物质回报的同时,还给了我惯性思考与不断成长的巨大回馈。而这,恰是我征战这个世界的利器。
30岁,我回头看自己写过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婚恋职场,还是青涩校园,突然有些惊讶:哎哟,这个段落好眼熟,居然当初还有这么一段花絮;哇噻,不看书都想不起来,曾经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哪,有那么多的细节历历在目,它们被岁月尘封在我的脑海深处,从来未曾湮灭,但如果没有文字这种方式,我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来!
——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写作最大的好处,或许不是功利地与这个世界搏斗,而是静静地记录生活,留待以后头发花白时,坐着摇椅慢慢聊。
及至35岁,也算见了一些潮起潮落,再不忍也必须面对一些生老病死。我是个很怕死的人,因为热爱生活到不愿割舍的地步。但也不得不承认,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世界,我们不知道的,只是那一天将在何时到来而已。所以,在还可以掌握生命的时候,做点让自己觉得可以鼓舞斗志的事,它会调动你全身的细胞,让你无法慵懒,让你的肉体或精神,至少有一个奔波在路上。而这样的奔波,在遵循个人生活规律和生理机能的基础上,会推动生命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停歇。
——所以,我恍然大悟,原来对我而言,写作最大的意义,不只是启发思考或记录生活,而是丰沛生命,甚至延长生命。
比如我见过的一个姑娘,我在24岁的时候曾经为她写过一篇文章,叫作《365天生命余额》,发表在某本杂志上——因为一场无法躲避的疾病,她在自己人生的倒计时阶段,为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列了一张愿望清单,她要写论文、去旅游、学英语……一年过去,她没有死,还好端端地活着,而愿望清单上的事情一件件被完成。她因此看见更广阔的世界,愉悦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阻挡了癌细胞的攻击。她减少了自己的遗憾,也延长了自己的生命。
文章发表后,有电视台联系我,希望能采访这个坚强的姑娘。但她拒绝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活给自己的,不想公开自己的病情让更多人惊讶,哪怕其中有尊敬。
四年后,她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到这时,她已经用乐观的微笑、不断推陈出新的目标,将医生预言过的寿命,延长了一大截。那是第一次,有人让我知道,精神之于身体,巨大的反作用。
所以,得有那么一件事,你热爱,你坚持,你的人生有奔头,生活因此而紧凑。当趣味塞满你生活的角落,你也无暇去孤独。你不会把自己的愉快寄托于别人身上,你知道精神上的菟丝花跟物质依赖一样可悲。
当然,我说的紧凑,跟很多人提倡的“慢生活”并没有相违背的地方——慢,是对心态而言,不疲于奔命、不囿于得失;而紧凑,可以是快节奏里的紧锣密鼓,也可以是慢节奏里的循序渐进,归根到底,只要有那么一种依托或追求,都可以演化为按部就班。
那么,如果可以,不妨寻找一件事,丰沛生命,把自己还给自己。
得有那么一件事,你热爱,你坚持,你的人生有奔头,生活因此而紧凑。当趣味塞满你生活的角落,你也无暇去孤独。
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是的,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我不是多么天赋异禀的作者,也不是堪称学富五车的老师,甚至不是最为耐心细致的妈妈,但为了我爱的人与事,我可以舍弃那些浮华处诱人的光环,一点点学习,慢慢进步——哪怕从头开始,也在所不惜。
2014年秋天,终于,还是迈出了这一步——这个秋天,我放弃了省直机关公务员的职位,选择去省属高校做一名普通的专业教师。
时间过得多快啊,从研究生毕业到转一圈回到高校,一眨眼就是八年。
八年前,我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去一所一本院校的编辑出版专业任教;要么穿警服,当警察。
我是学艺术的,跟警察这个行业八竿子打不着。可是我很向往,不仅是制服的诱惑,还因为我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作,作为一个想写好故事的人,我很想看看象牙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偏偏做大学教师又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这个梦想强悍到被我日日念叨、日日强调,一直念叨得身边的闺密们一个个都去当了大学教师,而我却必须有勇气承担这样一种可能性——此番离开象牙塔,可能再也回不来。
关键时刻,有这样几个人,说了这样几句话,在今天看来,仍然深刻犀利。
我的文友,一个走传统文学路线的年轻作家对我说:“我劝你出来看看外面的人和事。象牙塔里还是相对封闭,而且和老一代作家相比,我们本来就缺少时代给我们的阅历。”
我的闺密周阿宝对我说:“你不就是怕自己的专业白学了吗?可是你得明白自己的专业是什么——是毕业证上那个专业名称,还是写作这件事。”
我的男闺密对我说:“我觉得你不管选择哪条路,以后都会后悔,因为没机会尝试另一条路了。既然迟早都要后悔,那就选择一条你现在最想走的就好了,别想以后的事。”
然后是我妈,一以贯之的原理与方法论并行:“我觉得,你还是选择一条一旦错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走的路好了。以我的经验来看,公务员35岁前都能考,大学教师考上博士可以再争取,但警察……对你来说只有应届这一次机会了吧?”
于是,在那个七月,在省公安厅和省属高校两份同时抵达的Offer里,我选择了前者。
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专业、唯一的路,是写字。
所以,我想要走的,就是能写出更多、更好文字的那条路。
今天,再回头看,我深深感激象牙塔外的这八年。
因为最扎实的课堂,果然是社会:两年警察生涯,由于下放基层的缘故,我看见了最普通人群的苦难,看见了苦难背后一些人的劣根性,也看见了小人物的大智慧。我压抑过,但也真心实意感激过。我感激那里把我从心高气傲的毕业生塑造成严谨踏实的模样,因为学会委屈自己,才能少委屈别人。虽然我第一次参加省委组织部遴选就考取了省直岗位,比《玻璃城》里穆昕经历的磨炼要少得多,但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脱警服的那天,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个曾经只属于我的警号,眼泪打个转,又被咽回去。
然后就从基层公安到了省委大院。在这里,因为工作需要,我认识了一群和我家阿呆哥一样出身农家但勤奋专注的年轻人。我亲眼目睹他们的诚恳谦虚、任劳任怨与年轻有为,于是才有了《纸婚》中管桐这个人物形象。时至今日,尽管我觉得这个故事的书写仍存有种种遗憾及不足,但不能否认,在目前阶段,它算得上是我的代表作。所以,与写作有关的转折,实际上就是从这个院子开始。
至于我自己的工作岗位,是公务员里最最清苦的文字岗位,日常工作包括管理一个网站、编辑每月一期的系统内刊(每期5万~6万字)、部分工作信息与简报,有时候还有女性理论研究的一些会议筹备、征文评奖、成果选送、课题调研工作,和文字岗位最苦的活计——写领导讲话。枯燥吗?枯燥的。而且很辛苦,每天像陀螺一样忙到经常被人喊去吃午饭才发现一上午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水(所以传说中只会喝茶看报纸的公务员……那真心不代表所有人),当然,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只是好在还有一份学习的心,多年来自得其乐,于是也获益良多。比如这样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下,不知不觉,我开始有了性别视角,关注女性发展与生存环境,关注现实问题并因持续思考而进步。我还收获了很多很多的朋友,在逐渐打开的视野中了解不同行业的规律以及可借鉴的经验……我曾经想过,纵然将来或许会有桃李满天下的那一天,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记忆和最有价值的改变,都在这八年。
当然,在我要转行这个消息传出后,我的周遭一片哗然。
很多朋友真心觉得高兴——因为了解,便觉适合。也有人觉得我脑袋进水了——孔孟之乡官本位思想本就严重,记得当初我放弃在他们看来“油水”颇多的政府口公安机关,选择去党委口清水衙门工作的时候,他们也曾觉得我的脑子进了一次水。而这次干脆放弃多么难考的省直机关公务员岗位,尤其放弃的还是一个目前看来前途很不错的机关与职位……却选择做一名普通教师?!两次相加,我猜,不止一个人会觉得,我已经被大脑里的水淹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