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万物生灵(2)
白果树是雌雄异株的,大约四月间开花。花极简单,没有花萼、花瓣这些东西。雄花只在一条柄上生着些雄蕊,每个雄蕊只生两个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条长柄上生着两个裸出的胚珠。因为它的花太不显明了,一般人从不曾看见过,因此便造下一个靠不住的传说,说白果树的花是“大年夜”(阴历除夕)后半夜开的,而且开的时间又极短,只闪三闪,就不见了。这传说先前曾叫一个长塘乡人上过一次当。他是一个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树下等候它开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见一点动静,这才使他对于那传说发生了疑惑。
但白果树的确是开花的,不过不在冬末,却在春末生叶的时候。胚珠长大起来后,变成一个种子,形状很像杏子,颜色也是黄的,但皮肤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质,里面包着一层白色坚硬的薄壳,这便是普通所卖的白果。长足的白果,连外面的肉大约只有三生的密达大,除去肉质,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担上的白果,似乎特别小,然而卖白果的人偏说“好像鹅蛋大”,未免太夸张,可是比之于有些广告,却要算是老实的了。
我个人呢,虽不爱吃白果,但很爱白果树。它的木材虽不甚坚硬,然而纹理细密,色白微黄,略带丝光,漆上中国的黄漆,颜色极光亮。你只要去问木工,他会告诉你用“银杏板”做书箱之类是很好的。还有,它的叶子上从不见会生虫,因此我想到做“马路树”一定很适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或者掉在路旁,行人如不当心,就会碰在面孔上,或者脚下踏成虫酱。上海马路旁种的多是篠悬木,它的掌状的大叶还好看,只是会生一种毛刺虫——雀瓮蛾的幼虫——身上生着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树上不生这等虫,叶子又好看。它也是落叶树,夏季生叶很密,可以遮住太阳,冬季叶子脱落了,不致阻碍阳光,和篠悬木等一样。
载第1卷第1期(1934年9月20日出版)
剪秋罗
……
王克洵[原刊目录署名“王莹”,正文署名“王克洵”。——编者注]
一 剪秋罗
仿佛并不那么热得像桃花,也不像腊梅那么的冷,似轻烟般的哀愁,和淡淡的怀慕,只是在道旁,寂寞的开着花,开着白的花,和紫的花。
沿着那沙石的道儿走,脚步声,那么清晰地在静寂中踏着拍子,几个人,不都是在静默着吗?
“请给我摘一朵花吧。”指着那道旁的剪秋罗,却转着眸子向了我。
“为什么?”
“为了爱它的原故。”
“爱吗?……”
“是的,它是忆念着的花啊,却淡淡地结着了哀愁。”
“是恋的花吗?”
“虽然,可是善忘的呢,是含有微微悲剧的恋。”
便俯着身子,摘了一朵白的,初夏的风,吹落的花瓣,随着几片叶子;那么地飘在道上,将这受了伤的花。小心地插在鬓上,却感到了微微地凄惘。
“想着什么呢?”
“没有。”轻轻地答着,望着那蓝的天,心却和几片花瓣和叶子,在静寂而微茫的道上,一同地飘着。
二 芦苇
“路途是那么辽远的哟……”曲子,从温和而平静的水面,飘进了还没有开放的玫瑰丛。金色的阳光斜斜地耀射着,两只小木船,相并地轻摇着前进,那荡着桨的人,却在抽着烟,烟圈子雾似地往上腾,不断地夹着了芦苇的气息。
“那是芦苇的烟吗?”不知道问着谁。
“是的。”一个声音在答着。
“我喜欢这气息呢;那么生疏的,却是那么熟稔的气息啊!”轻轻地叹息了。
一转弯,碧绿的,一道满着浮萍的小河,沿岸长着那么深深的芦苇,从芦苇里露出了人家,几间茅屋,却绕着了高高的桑树,叶子茂盛着呢。
农人们正筛着麦子。
“真是一幅画呢。”
“角度应该是斜着的。”
伸过手,想要攀着那芦苇,却被芦苇刺伤了。
“流血了吗?”
“流血呢,可是,并没有受伤。”是一句温婉的回答。
不知在什么时候,船却撞在岸上,是泥和芦苇的岸,船里的一个人,跌落在舱板上。
“唉,怎么的呢?”
摇桨的人笑了。
“是我不会摇。”
轻轻地荡了开去,接着那么快地又撞着了对岸。
“是有心的吗?”才想起了似地。
便把印着蓝花的小手绢,浸在河里,抛在摇桨人的身上,衫子全湿了。
村子里有人立在岸上笑。
三 上弦月
金色的阳光,悄悄地在玫瑰丛中隐没了。淡蓝的天空,浮着了上弦月。
感到了微微的冷。
慢慢儿荡着桨,是归去时候啊,在微波的水面上,生命是那么快的流去了,想说几句孩子话,和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可是,已经靠岸了。
便把遗忘在悲哀后面的一颗心,一颗不能跳跃而痛楚着的心,献给了青的芦苇,和黄昏的上弦月。
路是长长的,平坦而宽阔,青的田野,恬美的茅屋,在天幕下,那么静静地,乡野是睡熟了。
车子飞驰着,渐渐地红的灯耀着了眸子,车外热闹了起来,那么扰攘和忙迫是都市了哩,蓦然地,心便慢慢儿往下沉,觉着肩上是那么的重。
于是,闭上了眼睛。村子渐渐地朦胧了起来。
刚刚到过了什么地方呢,默默地问着自己。
——而且想:那玩着水的人是谁,是我吗?不知道呢,可是,不是我,又是谁呢?
“想着什么呢?”
“没有。”
虽然有点怀慕,可是,善忘的呢,像剪秋罗那么的。
望着车窗外的上弦月,一个声音轻轻地浮上了耳际。
五卅一,一九三三
载《现代》第3卷第4期(1933年8月出版)
山核桃
……
傅东华
我没有见过山核桃的树,我可曾吃过山核桃的果。
你要吃山核桃,先就得攻进它的那个铁硬的硬壳。你如果牙齿不行,这第一道防线怕就难破。就算这已攻破了,里面仍有许多曲折迂回的硬隔膜,非经一番辛苦抉剔的功夫,轻易吃不着它的肉。然而吃山核桃的趣味正在这里。
你如果晓得触类旁通,那么类似山核桃的食品还可举出不少。
老年人没有牙齿,却仍不能忘情于香脆的花生。你知道他们怎么办?他们用一具小木磨儿,把赤裸的花生肉磨成细粉,然后拿瓢匙捎了吃。但这不是杀风景的吃法吗!
花生粉不如花生肉,花生肉不如带衣的花生,带衣的花生不如带壳的花生。此其故,在于剥、摸、嚼三种动作不仅是吃花生的手段,却正是吃花生的目的的一部分。
嗑西瓜子的经验大概是人人有过的。据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嗑西瓜子是一件最迷人的事,因为你不开头嗑则已,一开了头就要下意识地接连嗑下去,直到供给完了为止,或至少到你的舌头感觉麻木为止。有谁喜欢把现成剥好的瓜子肉抓着吃呢?这就可以证明嗑瓜子的意义多半在于“嗑”。
同样吃蟹粉不如吃整蟹,吃虾仁不如吃整虾。
前几天看过一张名为《五十年后》的理想影片,里面形容五十年后的生活,有一点最叫我失望的,就是那时的食物已可用科学方法制成一颗小小的丸药一般,只消吞了一丸就可一天或竟几天不饿,这么一来,原可省不少的事,但是人生之中岂不被剥夺了“吃”的权利吗?
又如科学进步,竟已到了能够人工种胎的程度,那么人生之中不又被剥夺了性爱的权利吗?
好在我反正活不到那个时候去,我也用不着担这样的杞忧。如今且把上面那个“不如”的公式应用到别的人生事实上,我们就又记起一段很流行的警句,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如嫌这几句警句太不摩登,那么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岂不既摩登而又哲学的吗?
这些人生的小事实,说起来却很平凡,却是绝少人能够发现那其中隐伏着的一个大原则,即人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目的。
惟其不懂得这个原则,所以多数人为着妄想去达到他们所假定的目的,以致他们的一生大部分成了空白。我想这是大大犯不着的事。
从前的读书人牺牲了“窗下十年”,为的要一旦“飞黄腾达”。我并非说这“窗下十年”犯不着牺牲,是说这十年辛苦有它的本身的价值,不单是一旦“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如果单单认为一种手段而不认识它本身的价值,那么这十年生活真是一张空白了。
已经飞黄腾达之后,再去回味窗下的十年,犹之结婚之后再回味恋爱的生活。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当初的生活有它本身的价值,也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你当初未曾充分认识那价值。
在动荡的现代,这个原则的应用似乎尤其重要了。因为在安定的社会里,人的一生还多少可由自己操纵;你所努力奔赴的所谓目的,一旦达到之后,也至少可以暂时的稳定。如今在剧变的潮流中,你能拿着罗盘指定你一生的方向始终不变吗?即使已经达到你的“彼岸”,你能保得住不再被冲击到别处去吗?惟其不能,所以愈加要了解这个原则。
你倘若曾和中年以上的人做朋友,你总曾听见下列的典型的对话:
“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近来混得很好。”
“哪里哪里!还不是连年亏空。听说××很不错。”
“是的,他至少生活是解决了。”
这所谓“生活解决”,无非就是不用做事也可生活的意思。这个“生活解决”,在青年时代或者不是迫切的要求,在中年以上的人,却正是他们所谓“人生的目的”。你说这目的太平凡吗?然而一个社会里究有几人能免俗!而事实上,就是这样平凡的目的也已经是现代生活的一种迷梦了。因为这种“生活解决”和“身后萧条”的比例,你总可以想象得到的。
因生活不解决而苦闷到死,虽属很普遍的现象,实则都由不解人生的本质所致。
人生本是一个过程,它的“解决”就是死。
人生的意义就在这个过程上,你要细细体认和玩味这过程中的每节,无论它是一节黄金或一节铁;你要认识每节的充分价值。人生的丰富就是经验的丰富,而所谓经验,就是人生过程中每个细节之严肃的认识。
宗教家认为整个人生都是到另一生活的手段,原是害人不浅。一般人认为前半世生活是后半世生活的手段,也同样害人不浅。
谁抱着传种的目的而行性交呢?据我所知,这样的性交十九不能传种。
雕塑家和画家的最后目的在于具体的雕像和画图罢?然而倘没有雕塑和绘画过程中所感着的趣味,肯做雕塑家和画家的人恐怕要不多罢。
但是音乐和人生尤其相似。当音乐家演奏时,每个声音的发出时必都伴着他自己的情绪的反应。及待曲终,情绪的反应也就终止。音乐只是一个过程,人生也只是一个过程。哪里有过一个完全机械的音乐家呢?
但是体认过程和“委命”“随他”完全不是一件事,所以过程论的人生观决不是消极的——反之,却是积极的。山核桃要层层的剥才能吃到肉,人要息息的做才能得到经验。
你如不愿吃剥现成的山核桃肉,也就不稀罕人家的“不劳而获”了。
载《现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出版)
山
……
何章陆
自然本身便是Apollo的化身,所以只要你能神会领略,随时随处可以窥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清歌;若认识更深一层,那就无异在她的温甜的怀抱中了。
自然景物中占着很大地位的便是山。我们每提到风景,必山水并称。其实没有山那里会有好风景呢?山之惟一的特性便是静,所以玩山便是寻静,爱静趣的人必会发现山是最适口味的食物。
同一座山,她的姿色可随时而不同,更可随领略者的情绪而异。三月时,满山的杜鹃花开得通红。平时的山,最宜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远看法,现在却不同了,这时我们要近看。这样火红的杜鹃便在碧云绿雾中如血花一样地浮现出来了;此时我们如果定神静静注视一刻,呀!真的,由眼花缭乱而迷醉了,因为杜鹃的血红和草叶的鲜绿在深刻的对照中似乎生了一种刺人的锋芒,如香气似的,一直钻入我们的心中。这便是拥着自然吻着陶醉的境界了。
春末夏初,山的神态又换过了,或者说,如女人一样换上一套新的时装了,若与人来比,这正是山的青春时期。那种勃勃的生气,奕奕的精神,饱满得似乎可以在每张树叶上流露出来的,只要我们一走近山麓,必有一种兴奋向上的刺激。有时我们趁着天气晴和的日子,夹了一本书,或者带了一只口琴,慢慢地上山,在山腰检个浓荫处坐下,旁边的太阳正在鲜明地照着,定了神,先看看远处的景物,再来缓缓地翻翻书,或者随意朗诵起来,或者吹一二节小夜曲,这便是活神仙的生活了。这便是天国中的梦境了!
的确,山是静的,她竟静得如深夜一样,不,静得如雪天的深夜一样,但并不如夜那样静得一无生气。她还是活活泼泼的,只要你一看见山这种静就可隐隐地感到了。有时我们在山上走,或卧在山腰上看云,耳边偶尔有小虫飞过,那嗡嗡的飞声竟要误为飞机,猛然地惊觉起来。在这样庄严沉静的空气中,若能听得一二声突然而来的强声,确可以使我们感到紧张,甚至更要感到惊恐!所以我们自己在山中高呼,不但只觉到闷气俗尘一逐而尽的清凉的愉快,更可发现自己浸润在孤独绝援的惊趣中。这境界若再深刻一些,那便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荒凉的情景了。我相信一个暴躁如雷的悍夫,如果把他带到如此恬静的景界来,他也只得心平气静下来了。所以静对于人性的感化真是有意想不到之妙,山之能擒住了人们的心,全靠了这种伟大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