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月:银河奖征文(5)
那位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睫毛覆盖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倒是他身侧那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有礼貌地说:“早上好,先生。今天天气很不错啊,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楼间电梯使用很多年了,一边发出吱呀的锈蚀声,一边缓缓停下。“愉快的一天。”拉塞尔说完,把手揣进皮革风衣的兜里,吹着口哨走向这个清晨。
果然是愉快的一天。
拉塞尔在中央大道遇到了第一个客户,他走过去,侧身而过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皮夹。第二个客户是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孕妇,他过去搀扶,在孕妇感激地说谢谢时,他的手已经伸进孕妇宽大的衣服里,掏出了几张钞票。第三个客户就更简单了,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边走路边打电话,根本没有留意到口袋已被人悄悄划开……
现在,他出现在威马逊大街的路口,看着他的第七个客户。
这是一名男子,很高,约有一米九,他身上的黑色风衣更长,一直拖到地上。这个男人有着干练的发型,五官如刀劈一样坚毅。他正提着一个黑色皮包,匆匆赶路。
拉塞尔看中的就是这个皮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有好货在里面。他跟着那男子,看到男子在路边招出租车,但现在正是上班高峰,男子等了一会儿,干脆走地下道进了地铁。
简直如有上帝的安排一样越来越顺利——地铁车厢是拉塞尔最熟悉的战场。
这一站人很多,拉塞尔像游鱼一样挤上去。随着人潮,他和男子一起被挤到车门旁。
“对不起,”拉塞尔说,“上班的人太多了。”
男子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
就在地铁车门关闭的前一刻,拉塞尔突然一把抓住男子的皮包,用力一扯。男子也在瞬间醒悟过来,握紧提手。啪——皮革提手被活生生扯断了。
拉塞尔抓住没有提手的皮包,挤出了地铁。车门将在他身后关闭,几乎擦着他的身体。
地铁启动,载着目的各异的人们驶向下一站。拉塞尔回头,透过车窗,他看到那男子的脸正飞快远去,但男子森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地铁消失在幽黑的隧洞里,依然让他感觉皮肤上寒意流转。
收获颇丰。
傍晚时,拉塞尔关了屋门,拉上窗帘,把白天的战利品一股脑儿倒在床上。
钱,皮夹,手表……他得把其中大部分物品交给唐纳德——本地偷窃团伙的头儿,一个阴沉凶残的中年男人。上次有个兄弟私藏了一条项链,被唐纳德发现后,活活拔下两颗牙齿。一想到这个,拉塞尔就浑身发颤,那惨景犹在眼前。
不过,即使只能拿很少的一部分,今天的收获也足够他挥霍好几天了。这么想着,他又高兴起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残损的皮包上。他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叠打印纸顿时撒得满床都是。纸上都是人物档案,有男有女,职业各异,都很普通。他失望地来回翻看,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值钱的信息。
嗡,嗡,嗡嗡嗡……皮包突然震动起来。
拉塞尔吓了一跳,伸手在皮包里摸索一阵,居然发现了一部手机。这是疆域公司旗下的品牌手机,他眼睛一亮,至少,这手机值不少钱——疆域公司涉及多个行业,在人工智能、太空开发、手机、家电等行业都占据大块的市场份额,只要有疆域公司的商标,就意味着昂贵而优质。
手机还在震动,屏幕上显示有陌生号码正在耐心地打过来。
拉塞尔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全息摄像头立刻把一个男人的影像投射出来——正是皮包原来的主人。
这是单向接听,对方看不到拉塞尔,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拉塞尔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阴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像蛇一样钻进拉塞尔的耳朵,“但你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我的朋友,这是你今天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事实上,这可能是你这辈子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拉塞尔不敢说话。他有种错觉——男子明明看不见他,但透过全息影像,那双眼睛却向自己射出锐利的光。
男子所处的环境很封闭,表情藏在阴影里,顿了顿,他再次开口:“但现在,你有机会弥补这个错误。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道尔,或者杰克,或者尼尔森……无所谓了,我会根据心情调整我的名字。你呢?”
过了几秒钟,男子说:“好吧,你当然不会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也不要紧。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建议,这或许是唯一能够让你认识的人继续叫你名字的办法了——通常,死人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这个皮包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还给我,只要你没有把内层打开,没有看到里面的档案,那么,我可以既往——”
拉塞尔抬头看了一眼床上散落的纸张,心里一乱。
“——你已经打开并且看到档案了,是不是?”男子准确捕捉到了拉塞尔因为慌乱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停止说话,用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似乎陷入了两难的思考。很久之后,他放下手,耸了耸肩,说:“那么,我的朋友,你惹上了真正的麻烦。本来我可以给你清洗记忆,让你忘掉一切,这样可以保住你的命。但这么玩儿太麻烦……我的时间很紧,我得赶回纽约。我们常说,让人忘却,莫过于让人死去。所以,你可以从现在开始逃跑,但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都会杀了你。再见,希望你有最后一个愉快的晚上。”
男子挂断了电话,他的影像如海绵吸水一样收进摄像头里。
拉塞尔怔怔地发呆。
2
“别担心了,”唐纳德一边点着钞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别人丢了东西,肯定要放话出来威胁你。要是干这一行这么简单,谁还会去肯德基里面干几美元一小时的服务员?”点完钞票后,他露出笑容,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刀疤如同暗夜里的蛇一样游动起来。
“那个人的语气,不像是说说而已……”拉塞尔说,“如果是威胁,他会等我表态,逼我交出皮包,但结果却是他先挂了电话。”
“他怎么找到你?难道像电影里一样用电话跟踪定位?嘿,我说,那是好莱坞的伎俩,而这里是现实生活。再说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帮你顶着!记得吗?你最近跟琼好上了——虽然她是整个城里最火辣的姑娘,但同时又是黑心汤姆的女人。还不是因为我,黑心汤姆才不敢动你?”
拉塞尔安心了些。确实,以往也有兄弟偷窃被抓,最后都是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全因唐纳德在城里只手遮天,黑白两道都认识不少强有力的朋友。
“对了,说到琼……你昨晚累着了吧?”
拉塞尔笑一笑,没有回答。
“嘿,我说,当心别被她榨干啊。”唐纳德大笑,捶了一下拉塞尔的肩,然后抽出几张钞票甩给他,“喏,这是你应得的一份。今天你收获最多,走,去吃中餐!”
两个人穿过流光溢彩的夜色。“这是一家新开的中餐馆,味道很正,我听过一句谚语,说如果觉得人生不完美,就放下汉堡和薯条,来试一试中餐。”唐纳德推开写着“欢迎光临”中文字样的玻璃门,说,“我请客,就当给你压惊。”
这个餐厅很小,缩在街角里,里面只有七八个餐位。此时已是深夜,除了新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再无其他客人。拉塞尔看向柜台,顿时愣住了——穿着白色厨师装的中年男人和他旁边正专心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小男孩,分明是早上看见的那对父子。
男人拿着菜谱走了过来。
“给我来一份‘让苏意一’”。唐纳德的中文不太流利,偏偏要用这种绕口的语言点菜,“还有‘轰遭去子’和‘拉波都哭’。”
“好的,先生您点了糖醋里脊、红烧茄子和麻婆豆腐。”男人转向拉塞尔,“先生您需要一点什么呢?”
“哦,我来同样的三份就可以了。”拉塞尔盯着男人,对方却像根本不记得他一样,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拉塞尔吃着美味的中餐时,心里这么想着。
唐纳德回到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空气中随即涌出一团白雾,稍纵即逝。四月初的新泽西,深夜里依然寒意浓重,他抖抖腿,像是要把骨髓里的冷清抖出体外。
这座房子很大,却只住着唐纳德一个人。他拥有不为人知的身份,无法与人同住。
已经接近深夜,整座房子都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中。唐纳德不喜欢光亮,因此没开灯,径直走进客厅。他的嵌入式壁炉里放满了燃木,已经被油浸透,他点燃打火机,凑近,壁炉里顿时冒起腾腾火焰,将寒冷和黑暗迅速逼出屋子。
这乍起的光亮也让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露了出来。
“谁?”唐纳德猛然警觉,手伸进西装内侧,把电爆枪拔了出来,同时将拇指按在枪托侧面。“嗡”,电爆枪的指纹密码锁立刻解开,高能电磁集束正在枪管里形成。这种聚能武器是违禁品,即使在枪支开放的美国,也不允许公民持有。当初唐纳德为了搞到一把,可没少费劲儿,现在,他十分庆幸拥有这种能一击轰开墙壁的强力武器。
然而,在电爆枪的逼视之下,不速之客却缓慢地把手伸进口袋。
“嗤嗤……”枪管里的光越来越亮,似乎随时要朝着那人的脑袋喷涌而出。
但唐纳德没有开枪,因为客人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蓝白色的证件。
唐纳德熟悉这张小小的卡片,他所有的秘密都与此有关。
“二级干员?”
客人坐在客厅的角落,跷着腿,脸的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则埋进了深深的黑暗里。他的鼻梁很高,被光勾勒着,像一柄弧形刀的刃。他点点头,说:“很好,看来这么多年当混混儿的日子,并没有让你忘记公司的制度。”
唐纳德悻悻地收回枪,把壁炉里的火焰调大,转头说:“怎么可能忘呢!我现在的日子,就是拜公司所赐,哼,在这个小地方管一群嬉皮小子。我记得公司的制度,公司却恐怕早把我忘了吧……”
“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是尊贵的二级干员,除了那些铁疙瘩,你们的权限最大,怎么会需要我这种被公司遗忘的家伙呢?”
客人摇摇头,但唐纳德只能看到他的脸在明与暗的边界上晃动,表情一隐一现。“你们是公司布下的钉子,没有你们,公司在各处的行动就会遇到阻碍。我们同样重要,只是任务不同,相信我,你不会羡慕我做的那些事情的。”
唐纳德说:“这一套很早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早就烦了。说吧,我有什么能够帮助你。”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偷了我东西的人。”
“咚,咚,咚……”
午夜里,敲门声响起,突兀而诡异,如同亡者在深埋多年后胸腔突然有了心跳声。
拉塞尔猛然惊醒,睡意全消,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卧室,盯着正在发出有规律敲击声的金属防盗门。
“是谁?”他涩声问。
敲门声停了,有人说:“是我。”
是那个被偷了钱包的男子的声音。拉塞尔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还不到六个小时,这个男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你……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人笑了,“我来拿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以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他说的是皮包和自己的命,拉塞尔绝望地想。
门锁咔嗒一声,被门外的人打开了,高大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你好,今晚你可以叫我杰克。”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年轻人,“我杀人的时候用这个名字。”
拉塞尔突然向后一跳,两手乱挥,胡乱中抓住一叠纸,向杰克扔去。纸还没有碰到杰克,就在空中飞舞成一片雪花,有几张还穿过门落到了楼道里。趁这个机会,他跑进了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杰克露出猫捉老鼠一般的残忍笑容,“会抵抗才有意思。不要急,我们还有整个夜晚的时间。”
一张纸落到他眼前,他看到了上面印着的图案和文字,眉头一皱。
拉塞尔扔出来的,恰是皮包里的档案。这份集合了公司所有暗探的名单,正是他此次的任务,他不相信电子产品,便将文件打印出来,打算亲手送回总部。有一个倒霉的清洁工正好路过,看到了打印纸的一个角,于是他顺手又制造了一具尸体。
他弯腰把打印纸一张张捡起来。先把任务保住,再慢慢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他一边捡,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能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折磨法子——他的知识储备很多,待会儿可以逐一使出来。
在楼道里,他看到最后一张纸有一半塞进了对面人家的门底缝隙里。“哦……”他叹息一声,那张纸恰好是正面朝上的。按常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起床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但……他的工作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没办法了……他把纸抽出来,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然后轻轻敲响这户人家的门。
咚,咚,咚……
出乎他的意料,门几乎立刻被打开了,一个华裔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好,”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杰克定住心神,脸上堆起笑容,“我叫杰克,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能进屋里谈吗?”
华裔男子点点头,侧过身,说:“进来吧。”
拉塞尔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胸膛像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
跑不掉了,跑不掉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对方既然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还让唐纳德都出卖了他,就一定算准了他没路可逃。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每年中央广场庆祝独立日而燃放的烟花爆裂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从额头沁出,流满了脸庞。恐惧从空气里渗透进来,有如实质,逐渐变浓,挤压得他呼吸困难。他在极度的难受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一直到天亮,那个叫杰克的恐怖人物都没有再出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到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上。他睁开眼睛,被清晨的光线刺得生疼,才明白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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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塞尔惊奇地发现,他的生活竟然一切平稳。